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一年天下 | 上頁 下頁 |
一二四 |
|
素盈只得再歎口氣:「素槐也許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來,她是把我當作娘家的一個姐姐。我沒出嫁之前,你也曾經那樣對我。但如今,你把我當作皇后。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邊大放光芒的謀臣。」 說罷,她端起碗將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頭腦也有些沉重。 素瀾一言不發地為她們滿上。姐妹倆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飲而盡。雖有幾分裝出的醉態,兩雙眼睛還是一樣的清亮。她們相視一笑,再斟再飲。 幾次不分勝負的推杯換盞之後,素盈讓步。「你可知道,宮中勾心鬥角之後全身而退的人有幾個?」她沉默片刻,說:「淳姐姐死了。原因雖然不會公之於眾,但我們姐妹之間說說無妨:她偽造廢後筆跡,誣陷廢後與人通姦。事情露了馬腳。」 同樣的伎倆,第一次會成功,第二次就沒那麼僥倖。素淳為素盈仿造的廢後書信中共有十六個字。素盈讓她對著宰相交付的廢後手跡來寫——那封信的出現,明顯是為了助素盈偽造字跡。她卻寫了四個信中沒有的字,而且有兩個留在了未燒盡的殘紙上。琚相不會總氣急攻心,冷靜的時候,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宮中有人能將字跡模仿得以假亂真。那麼廢後給琴師的題詩白絹,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聲張,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個人,然後用自己的方式為死去的廢後討一點公道回來。宮正司的楊芳已經暗地告知素盈:在宮正司監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請不要輕視我們的姐姐。」素瀾沒有顯出十分意外,卻有一點真實的傷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麼容易露馬腳的人——除非她自願。她被沒入浣衣房的最初幾天,我曾經央可靠的人去見她。她說,她的餘生只剩一場戰爭,就是要當時還未被廢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樣,獲罪而死、席捲歸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后于死地,確實需要做好把餘生盡數投入的準備。偽造一段姦情只是讓素若星被廢,卻還活著。她們的姐姐,在浣衣房裡看似麻木地任憑年華蹉跎,但她最終竟做到了!做到之後,她就不必再忍耐這個宮廷,她的餘生也該結束。破綻、逃宮、重杖……她自己向死亡發出一連串邀請。 素盈晃著酒碗,一邊尋找杯弓蛇影,一邊低聲說:「不知是她幫我除了素若星,還是我幫了她。」 素瀾一臉肅然,「我勸過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誰最後害她,只是順著她留下的線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著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誰,生性之中帶著一股不馴,為一口不平氣,為一個「不甘心」,向常人不能為的事情挑戰。 「你也參與在裡面。」素盈小口啜飲,眼睛從酒碗的邊沿望過去,觀察素瀾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訴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沒有關係。其實很多人都有謀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說,阿槐的亡魂攪得皇后日夜不甯。也是你對我說,那香膏只有皇后在用。其實,你可以把相府調配的香膏給我,自然也可以給大姐、二姐。那烏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讓我以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於素若星——其實她什麼都沒有做過,沒有與伶人通姦,沒有謀害阿槐。你只是幫你姐姐邁出報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麼都沒有做過?」素瀾大口喝了酒,呵呵一笑,點著頭說:「她是皇后!連方太醫那樣的小角色都有無妄之災,何況她是皇后。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著她去。就算她沒做什麼,也有大把的人伺機讓她百口莫辯——誰當皇后,誰就得做好這種準備!」 她為自己斟滿,不屑地笑道:「這宮裡,誰也不是清清白白。不然聖上也不會廢她!史書上說,曾參因為一碗夾生飯休了他的妻子——你以為這會是真相?這個藉口,不過是他還留著幾分舊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讓他妻子承擔更嚴重的惡名。」 素盈看著晶亮的液體傾入碗中,恍惚地問:「那麼,他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蓋什麼樣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瀾痛快地說,「宮裡的事情那麼多,總有我們無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經無關緊要。」 一壇酒很快被她們喝得乾乾淨淨。素盈又拎出一壇,素瀾不客氣地揭開封印,說:「要說外朝內庭一定會出現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題發揮,倒也未必。不過姐姐應該知道,別人想針對您,總能從八杆子打不著的地方找個理由,拖到杆子下面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開始進入正題,「本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裡清楚:三哥這件事情你既沒有鬧大的必要,也沒有化小的把握。」 她氣定神逸,仿佛已有了化險為夷的法寶,又仿佛她已經認定:行走宮廷中的女人,沒有永遠的敵人,她的姐姐這時候會改變對她的態度。 素盈埋頭喝酒,裝作沒有聽見。「記得先祖德皇帝的榮妃是為什麼被廢?」她喝得眼前有些發暈,抹抹嘴,說:「有人發現她的妹妹在家中詛咒重病的隆徽皇后晏駕,祈禱榮妃早登後位。據說榮妃與此事難脫干係,所以她被幽禁北宮,她的妹妹被鬼箭亂射而死,妹夫生瘞。其實……素氏之間一直暗傳,是隆徽皇后擔心她死後,榮妃晉位會將她的親眷趕盡殺絕,所以垂彌之際泯絕隱患。榮妃的妹妹未嘗不是個聰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過日子也許能夠長命百歲,但她偏偏自作聰明去管宮廷中的事。」 素瀾向姐姐微微一笑:「我們不是她們——」 「自作聰明的人,雖然知道經驗之談有用,但從來不相信那些壞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聲,又叫一聲:「喝酒!」 「姐姐……」素瀾已有三分醉意,與素盈背靠著背,嘟囔著說:「有謠傳說東平素氏,也就是我們家,中了詛咒,註定姐妹相殘。可我知道,讓我們沒有姐妹情分的,是父親縱容,不是詛咒。」指責父親時,她絲毫沒有冒犯了長輩的感覺。 「他只認得那些在宮裡混出頭臉的女兒,也只認得生下那些女兒的女人——白瀟瀟是個特例,連我娘都對她敬而遠之。除她之外,還有哪個姨娘不是仗著女兒在家裡度日?一旦女兒不爭氣了,他是怎麼對待的?素槐不過做了選女,每個人都變了臉,誰都不提她差點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樣不中用,他也一口一個『棠君棠君』——簡直噁心!我兩個姐姐死了、廢了的時候,他又是怎麼對待我娘……」 她停下來向素盈澀澀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個人死在祁城別邸。他沒有去看一眼!他現在是平王,皇后的父親。我在他眼裡什麼也不是,『宰相的兒媳』這個身份他不放在眼裡,求不到他去見我娘一面。宰相百年之後,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認認真真地聽她說,在她停頓的時候陪她歎了一聲。 「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駙馬、是郡王、是二品龍驤將軍,而我,是鹽商的妻子……十四歲嫁人時,只當郎才女貌、門當戶對、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樣一生滿足。現在才知:我不可以這樣過一輩子。」素瀾仰頭大口喝了幾口,再添滿了酒與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會相殘。」 素盈已經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變的清晰。她淡淡地問:「阿瀾,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價,你要不要?」 素瀾轉身緊盯著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見素盈也有了醉相,她只當是句戲言,咯咯笑道:「為何不要?古來那些謀反篡位的,別說是一年權傾天下,只怕連坐擁半壁江山、半載叱詫風雲也難保證,照樣情願把命搭上。」 這句話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賞識,她輕飄飄地落在素盈身邊,溫柔地把手壓在素盈肩上,說:「對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難得,只有權力,任何時候下得了狠心,總能得到。為什麼不要?也許你現在不知道要它來做什麼,但到你丈夫死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沒有它,你連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嘗美酒,卻總覺索然無味,「不是誰都能夠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們太年輕了。」 素瀾哈哈一笑,「我們還年輕?真正老的時候,不是鶴髮雞皮,而是把以前認為美麗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後全盤否定——我們已經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瀾知道姐姐時常這樣一聲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顧自喝酒。過了半晌,素盈才埋頭喝了一口酒,說:「妹妹有這志氣,當初要是進了宮,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宮應該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候,不僅這個暮氣沉沉的宮廷會面目一新,只怕這個國家也要改頭換面呢!」 素瀾聽她說得嚴重,話鋒仍是對自己不大放心,於是斂容道:「人的命運是很難說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