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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謝震第二天就離開了素府。四夫人畢竟養他一場,落了幾滴眼淚。其他人對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況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沒有為此事分心。

  素老爺特意觀察素盈的臉色,發現她也沒表現出特別,於是稍稍安心,對她說:「年少時,懵懂無知是難免的,過些日子就會變淡。以後你自己也會覺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鬧。」

  見素盈無動於衷,素老爺又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後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鬆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長遠。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顯貴齊集東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饌和豐厚的聘禮,後族遍飲皇家禦酒之後,命婦請素盈登車。

  在這場盛大的典禮中,不知為什麼,素盈一直有種疏離的感覺,仿佛這不是她的婚禮,仿佛這場典禮沒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學來的禮儀,走了一步之後想著下一步,除此之外更無其他念頭,悲傷喜悅都不知去了哪裡。周圍的歡歌如海,她卻只是一座漂流的孤島,沉默地倘佯,變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爺與素夫人輪番走上東西階,無比恭敬地說「敬之戒之,夙夜無違命」,「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命」,素盈這才意識到她已經完成了在家的所有儀式——他們只剩下擔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歡心。

  帷幕一垂,鼓樂再起,脾氣溫和的駱駝駕著車穩穩地向皇宮進發。

  素盈的嘴角掛上一個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飄忽,覺得這空殼般的身體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動也動彈不得。

  「傀儡……」一個聲音輕輕地嘲諷她:「你以為,順從他們的心意,就能皆大歡喜?傀儡也會有感覺?」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誰的聲音。那女人沒有在香氤繚繞的日子出現,仍不忘用聲音來干擾。

  女人的聲音消失無蹤,素盈卻難以平靜。

  皇宮之中還有另一場更加隆重的儀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該怎麼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錯了什麼,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過是眾人嬉笑一番,日後當作笑談。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嬌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禮是這國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傳世,稍有差池都會被當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時慌了神,極力去想,卻總有一些遺漏。

  將至宮門,宰相傳敕賜酒,素盈在車中飲了,心中萬般念頭都很神奇地被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遠的地方下車,踏著黃絹從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銀鞍,她一見就知道是哥哥素颯的。儀式裡用上他的馬鞍,不知是慰藉還是提醒。

  素盈心裡輕輕歎了一聲,從鞍上跨過的瞬間才真切地感到,她從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黃昏初降時,盛典進入尾聲。素盈在尚宮的引領下步入禦殿。尚食進酒,尚寢設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動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聽身邊眾人跪拜時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來到了她面前。他牽起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帶她入席——只有他們兩人的宴席,與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靜得可以聽到殿外一片落葉撲上窗櫺,某枝角落裡的紅燭爆開燈花。他們鄭重接過尚食奉上的五穀,又接過酒祭奠神明,讓這頓晚膳看起來更像一個祈禱婚姻能保證天下五穀豐登的神聖儀式。無論他們是否喜歡盤中所盛,都象徵性地吃了三口,飲過酒,漱了口。

  尚儀跪奏「禮畢」,素盈的腦中驟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

  一位尚宮引皇帝去東房寬衣釋冕,另一位尚宮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著無法動彈,那位尚宮的目光中就帶了三分責備。她什麼也不說,輕手輕腳攙起素盈,接下來幾乎是半拖著她坐上禦床,為她褪去鳳冠禮服,然後就退出重幃。

  燭光下滿室金紅,溫暖的色彩驅不走素盈身邊的一股寒氣,害只剩一件綾衣的她不住發抖。所有的尚宮都悄無聲息地退出,素盈聽到殿門被輕輕合上,然後,周圍一片寂靜。

  這份靜已讓她心慌意亂,而有人撥開層簾、向她走來的腳步聲,則險些讓她不能呼吸。她低著頭,看到他的白綾袍移至她面前,又從她面前轉到她身邊坐下。

  也許剛才靜了太久,他們一時都不知該怎麼說話。

  他的手溫柔地放在她交疊的雙手上,暖和的掌心壓住她的顫抖。

  素盈牢牢記著,在她準備婚禮時,每個姨娘都交給她許多經驗,而七姨娘白瀟瀟送她的是一句話:「整個婚禮太累太鬧,他未必有空細看你的臉——當只剩你們兩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對他微笑。不管他以後寵不寵你,總不會忘了這個微笑。」

  她想要抬起頭對他微笑,忽然聽到他沉和的聲音:「這時候,你想起了誰?」

  被他一問,素盈心中就轉過幾個人影,每個都讓她笑不出來。一滴眼淚突如其來,啪噠一聲落在她的綾衫上,素盈甚至沒有強忍的機會。

  「妾有罪……」她低聲告罪。

  他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的淚痕,撫過她的下頜、唇角、眼瞼、眉梢。

  「難過,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懷中,柔柔地說,「為了你我,以後,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溫柔讓素盈意外,她的臉貼著他溫熱的胸膛,遍體寒意全消。他似乎聽到她的心跳漸漸平靜,於是起身放下最後一重床幃。

  素盈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但一切對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體和氣息讓她不知所措。儘管他的撫摸是那麼舒緩,她還是緊張得容顏失色。他比她年長十九歲,然而體魄依然強健有力,那一刻來臨時,她禁不住迸出淚水,甚至嚇得咬緊嘴唇忘了呼吸。他沒有說話,親吻她的雙頰,每個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膚上一般輕軟。而她頭暈目眩,只能閉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終於在某個瞬間,她驟然睜開眼睛短促地驚叫一聲。似乎渾身繃緊的血管經脈都在那一瞬輕鬆下來……

  一聲,兩聲……玉漏滴答,素盈睜著眼睛不知數了多久,心中卻反反復複只念著「一聲、兩聲」。她偷偷轉臉,見她身邊的他睡得寧靜,呼吸勻淨安穩。

  她輕輕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卻被他抓住。

  「天還未亮,不吉利。」他閉目說道。

  據說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則此生就難以白頭偕老。

  素盈緩緩躺下,仰望帳頂刺繡的無數芙蓉花。

  「睡不著?在想什麼?」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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