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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素盈無語——對這樣一場婚姻中的皇后來說,這一點確實值得慶倖。

  那盒花,不是送給她一人,而是送給許多人看的。她早該料到。

  算算日子,此時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練習皇后大婚的禮儀,背誦要對不同人說的不同話,用過晚飯才得閒。素盈原本不喜歡與人客套周旋,這天晚上難得一點閒暇,還要用來接待前來道喜的各色人等。她應付了一會兒,瞅准一個空當,立刻溜之大吉。

  心裡並沒有特定的目的,腳下卻信步走到了詠花堂。堂內沒有掌燈,素盈推門進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許多次在窗外聽到崔先生教導她的姐妹們。那時她們離宮廷那麼近,幾乎觸手可得,而她是那麼遙遠。

  「小姐,您在這裡做什麼?」崔先生秉燭而來,搖動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燭光裡破碎,輕聲道:「來這裡清靜一會兒。」

  「小姐這幾日太累了,也該注意身體。」崔先生含笑說,「連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讓小姐研學,小姐還很不高興。如今小姐竟沒有一點脾氣,如此努力。」

  素盈淺淺一笑,「前些天若不裝裝樣子,惹惱了宰相,只怕我哥哥前途堪憂。現在,我沒有選擇。要是惹惱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懸起來,怎敢掉以輕心……」

  崔先生懷中抱著幾函書,放在桌上對素盈說:「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導小姐的最後時刻——這些書該交給小姐了,以後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函《女誡》,一函《女則》。她拿起來看了一眼,翻也沒翻就隨手扔在地上,笑說:「沒有哪個皇后是靠它們坐在後位上。」

  崔先生並不著惱,將那些書揀起,拂去微塵,也笑道:「可是每個皇后都要拿它們來裝點——」

  素盈的雙目瑩瑩,直視著她:「崔先生原來如果這樣教我的姐妹們……不知她們如今是什麼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氣也沉重起來:「我曾經問過小姐,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用現在的方法教導我的學生——過去我按照明後、賢後的標準教導她們,如今我只想讓我的學生活下去。」她看著素盈,眼中露出少見的關愛,「自古以來,帝后最難。不知多少天潢貴胄慘遭摧折,後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後悔。」

  素盈摸著那些書,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個打算,就是教導素氏的女兒。」崔先生笑道,「……至死為止。」她們一向如此:寧可依附于素氏,孤老終身,也不願依附于男人。

  素盈溫柔地望著她,堅定地說:「崔先生不必為以後費心打算了——我已經決定:帶你入宮。」

  崔先生有點意外,但很快微笑起來:「很久以前,我就覺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將自己的老師帶入宮中。」拿素盈與廢後比較時,她特意稱廢後為皇后,避開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還是輕輕蹙了一下眉。

  「要成為皇后的人,不該把自己的老師留給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氣複雜,似乎有一點點讚賞,不等素盈說什麼,她躬身一拜,恭謹地說:「多謝小姐。」

  素盈微微地點了點頭——這一拜她受之無愧。這些年來,崔落花已經太瞭解素盈,若不帶她進宮,素盈不能確定素老爺會對她做什麼。

  離開詠花堂,素盈踏著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費力描摹地上的花磚,並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感情,只是覺得將要離開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悵。

  走著走著,她踩到一個人模糊的影子,停下來,循著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軒昂,可五官從小就與素府的老爺姨娘、兄弟姐妹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瞞不住血緣的差異。儘管如此,素盈卻不只一次覺得,他的臉,他的每個表情、每個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這錯覺太危險,她從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頷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靜,慢慢地說:「明日起,你不必這樣叫我了。」

  許多人攀附東平郡王府時,他卻選了八月初七認祖歸宗。從明日起,世上就沒有素震,只有虎賁郎將謝震。

  素盈「嗯」一聲,不再說話。兩人在狹窄的小徑上默默地面對面站著,似乎都不知該說些什麼。遠處傳來一聲更鼓,素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舉步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素震猛地抓住她從他身畔掠過的手,仍是面向著前方,呼吸卻難以平靜。

  素盈感覺到手上傳來他的體溫和熱量,忽然悲從中來——她並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為太明白,連「一時糊塗」也沒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搖頭。

  發簪上懸著的琉璃珠輕輕撞擊出清冽的聲音,像是隨時會碎。

  「放開吧……」她說。

  他放開她的手,卻抱緊她整個人。

  「在這時候放開,這一生就再也不能擁你入懷……」他說。

  素盈被他的莽撞驚呆,不知他何時已用情至此。她想推開他,卻不及他力氣大。「我們幾年來只見過十七次面——」還數今年最多。從前他在邊城,幾乎不回來。

  他望著她,用柔緩的聲音說:「你給我寫過三十五封信,一共十萬零四百一十六個字……我從每個字裡都能看見你。在讀完你寫的第十九封信時,我已知道:世上沒人比你更瞭解我。無論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臉,口氣透出寒意:「請你自重!」

  她的冰冷讓他眼中的熾熱慢慢降溫。素盈在他悵然若失時擺脫他,退開一步,只給他一個背影。

  小徑上響起腳步聲——崔先生正走過來,抱著素盈沒有帶走的書。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靜地對素盈說:「小姐,雖然很多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錯的——她們沒有改的機會。」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口齒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種預感:為這一個「明白」,大概,她這一生也會如崔先生曾說的那樣,遇不到一個山伯……有些人,註定只能擦肩而過。

  她靜靜深吸口氣,側身從素震身邊走過。他沒有牽她的手,輕聲說:「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個早晨,你去東宮之前。」

  他的聲音那樣無奈,讓人不忍拒絕。素盈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緊閉的嘴卻怎麼也張不開。她黯然垂下頭,默默地繼續走她的路,終究沒有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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