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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她本來心裡希望宗瑛不要再涉險,好好待著等手術做完;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清楚這位盛先生對宗瑛而言有多重要,什麼都不做,放任他在那個時代死去是不可能的,但是能做什麼呢?一個即將死在過去的人,難道因為宗瑛的介入,就不死了嗎?

  躑躅不定之際,她抬頭對上宗瑛的目光,下定決心,一咬牙說:「穿上外套跟我走。」

  兩人出門匆忙,宗瑛關門之際,抬頭望向頂部廊燈,怔了片刻,手伸進屋「啪嗒」按滅了開關,一片漆黑。

  薛選青上車撥了個電話出去,叫醒一個修手機的朋友,寥寥幾語之後,約在店裡見面。她掛掉電話,拉好安全帶發動汽車。

  宗瑛半開車窗,風便往裡湧,電臺廣播裡放著軟綿綿的歌曲,伴著夜行人穿過城市腹地,前往目的地。

  薛選青的電話過十分鐘響一次,全是醫院打來的,她沒有接。

  汽車最終拐進一條小巷,在道旁香樟樹下停好,推開車門,落葉就打著卷地往頭上掉。

  夜深了,街對面一排維修店,只有一家亮著白燈。

  薛選青推門進去,宗瑛緊隨其後,櫃檯後面一個黃毛青年開著一台筆記本打遊戲,聽到進門聲,扭頭朝她們看過去。

  薛選青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往櫃檯玻璃面上一放,對面黃毛瞥一眼,伸臂一摸,拿到手裡翻轉幾次,嘀咕「都壞得不能開機啦」的同時,擰開修理台的燈。

  拆機,分析故障,替換零件,黃毛修得不緊不慢。

  宗瑛抬手看表,時間過得飛快,已快接近十二點,還剩六小時。

  薛選青皺眉敲檯子:「能不能快點?」

  黃毛慢悠悠地說:「急什麼呀,慢工才出細活啊!」

  任薛選青催促,他仍我行我素,最後擰好兩顆螺絲,大拇指緊按電源鍵,腦袋轉向櫃檯外:「猜開不開得了機?」

  話音剛落,螢幕亮起,手機搜索到信號,各種推送蜂擁而至,黃毛說:「這有多久沒開機了?震得我手都麻了!要知道——」他話還沒完,薛選青探身越過櫃檯從他手裡奪過手機,遞給宗瑛。

  螢幕映亮宗瑛的臉,她面色極差,一來是禁食禁水血糖低的緣故,二來也實在太著急。

  她飛快地在推送中尋找關於盛清讓的消息,但除了少量的短信提示,一無所獲。

  在薛選青「有什麼收穫沒」的詢問聲中,她沉住氣,打開設備定位APP,地圖顯現出來,然而整張地圖上,卻只孤零零地顯示她一個設備。

  這時已過晚十二點,另一個紅點卻遲遲未上線。

  到底是沒電關機,還是已經——遭遇了意外?

  戰爭年代的死亡時間記錄未必準確,也許記錄的日期比實際更晚,宗瑛眸光倏黯,薛選青在一旁蹙眉抿唇,狹小的一間屋子裡,霎時只聽得到沉重的呼吸聲。

  黃毛突然開口打斷這沉默:「剛剛那麼著急,現在修好了怎麼反而沒動靜了?我還得回家呢,你們……」

  薛選青拉過宗瑛,轉頭對黃毛講了聲「上線給我留個言,錢我轉給你」就匆匆出了門。

  兩個人在車裡坐了幾分鐘,最後薛選青拉好安全帶做了決定:「不管怎麼樣先回醫院,有情況再說。」

  她說完便發動汽車往醫院開,這時的夜色更加寂寞,連東方明珠塔都熄了燈,路上只有夜班計程車快速掠過,整座城市幾乎都睡了。宗瑛始終盯著螢幕上的紅點,一直到醫院,地圖上仍只顯示她一個,好像盛清讓從來沒有出現過。

  護士見她回來終於松一口氣,埋怨兩句,趕緊督促她去休息。

  宗瑛神色黯然地躺好,薛選青知她難過,在旁邊坐著陪了她一會,口袋裡手機振動,她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出去,順便關掉了病室的燈。

  黑暗鋪天蓋地覆下來,一切都安靜了,宗瑛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藥物的作用令她思路遲鈍,但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的,半夜走廊裡的每一次腳步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到了幾時,黑暗中手機屏伴著極輕微的振動乍然亮起。

  宗瑛幾乎是在瞬間拿起它,點開定位APP的推送,另一個紅點赫然出現在了地圖上——來不及多做思考,只本能地放大地圖定位尋找另一部手機的位置,才剛剛看清地點,甚至來不及截屏,那個紅點就倏地暗了下去,再打盛清讓的電話,還是關機。

  宗瑛怔了兩秒,連外套也來不及穿,抄起床頭櫃上的車鑰匙就出了病房。

  護士站裡一個護士,見她頭也不回地往樓梯間跑,回過神去追時,她已經沒了蹤影。

  待護士打電話通知薛選青時,宗瑛已經開車駛離了醫院。正在對面便利店裡吃夜宵的薛選青掛了電話連忙出門,路上空空蕩蕩,她迅速打給宗瑛,但一直占線,遂只能打向別處:「我的車好像被偷了,幫我定位下位置,車牌號滬B……」

  一個小時後,夜幕將撤,黎明迫不及待要登場,宗瑛抵達定位點。

  街上的人少得可憐,宗瑛放緩速度尋找,兩邊迎面走來的人中卻沒有一個是盛清讓。

  她無法通知他待在原地別動,距定位出現已經過去一小時,他很可能已經移動到別處,很可能——來不及找到了。

  時間飛逝,天際光線愈亮,焦慮就累積得愈多。宗瑛將視線移向車窗外,一路尋找道旁的便利店,就在六點將近時,忽然一個急刹車,宗瑛身體前傾差點伏在方向盤上。她定定神抬眸,那熟悉身影就在她車前止了步。

  恐懼、焦急、驚詫、慶倖在此刻全化作本能——下車快步走向對方,用發抖的手緊握住他的手,僅僅講一句:「沒有時間解釋了。」

  她不知他死在哪裡,為什麼而死,更不知如何避免,唯一有可能做出一點改變的——就只有跟著回到那個時代。

  一秒,兩秒,三秒,天地全換。

  而另一邊火急火燎趕到現場的薛選青,迎接她的卻只剩一輛空車。

  薛選青愣了片刻,打了個電話回去:「車找到了,謝謝。」隨後坐進車裡,看到宗瑛那部手機,再按它,已經沒電了。

  她在車裡呆坐了會,最後轉頭駛回醫院,通知手術主刀徐主任。

  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兩個人,體會到的是另一重人間。

  這一日拂曉,日軍侵佔閘北並縱火,而他們所在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閘北。

  滿目瘡痍,到處插滿太陽旗,僅很遠處的四行倉庫仍在堅守。

  遠處零星槍聲之後,是激烈的交戰聲,戰機在空中來來去去,整個閘北充斥著灼燒的嗆人氣味。盛清讓霎時拽過宗瑛,兩人避至一堵磚牆後面,視野所及處皆斷壁殘垣。

  盛清讓雙手撫平宗瑛散亂的頭髮,最後掌心貼著她雙頰,覺得冷極了,他還注意到她穿著病服,手上住院手環還未摘掉,這意味著她是從醫院裡跑出來的,且一定離開得非常匆忙。

  他喃喃不安地說道:「太危險了,為什麼這樣做?」

  宗瑛還沒從尋人的焦慮中緩過來,過了半晌才講:「我擔心不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槍炮聲雖不在近處,仍令人神經高度緊繃,兩個人的呼吸節律和心率都非常快。

  盛清讓因她這句話久久不知說什麼,回過神快速脫下風衣,將身著單衣的宗瑛裹起來。

  宗瑛抬頭問他:「你什麼時候回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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