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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他抬腳踢踢水桶,抬頜指指行軍床上的衣服,言簡意賅道:「洗洗換了。」

  盛清讓沒動作,老四就不耐煩地乜他一眼,「怎麼,還要我幫你洗?你這個樣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煩就趕緊換。」他扔掉煙頭踩滅,緊接著又點燃一支。

  老四這種軍營裡混久了的人,基本沒什麼隱私概念,大男人還面對面洗澡呢,同處一室換個衣服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盛清讓俯身掬水洗了臉,慢條斯理地解襯衫扣,老四別過臉,猛吸一口煙。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評價完,扯了一條毛巾走過去往桶裡一丟,又撿起盛清讓剛剛換下來的襯衫對著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說,「一看就很貴。」

  又瞄一眼商標說:「還是洋貨。」

  老四不是讀書的料子,和盛清讓又差不多年紀,以前功課做得差了,家裡便總要說「你連那個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煩透了家裡那種凡事都比較的勢利風氣,因此他討厭家裡,也討厭寄養在大伯家的盛清讓——會讀書了不起嗎?會扛槍嗎?會拆地雷嗎?能上前線嗎?

  想到這裡,他扔下襯衫,走兩步,咬著煙頭俯身撿起盛清讓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膠袋,上面印著一個陌生商標。

  老四毫不客氣地打開來翻了翻,裡面充斥著各色包裝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簡化的漢字,一看就是異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徑直拿了一袋薯片撕開,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撲鼻而來。

  盛清讓回頭看他一眼,未加阻攔,隨他吃。

  老四哢嚓哢嚓吃著無比薄脆的薯片,又拆開一罐鯪魚罐頭,問了一連串:「哪裡搞來的?同你那個宗小姐有沒有關係?她離開上海沒有?」

  盛清讓背對著他穿好卡其長袖衫,身形頓了頓,答:「離開了。」

  饑腸轆轆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將這種新奇的包裝袋揉皺。

  真走了?他想起那個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際線一片灰藍,那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朝他走來,襯衣血跡斑斑,抱著嬰兒的手細長有力,看起來有一種獨特的堅定與勇敢。

  他發覺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開一袋蘇打餅乾,往嘴裡塞了兩塊,倏地起身道:「換好沒有?換好走了。」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時間指向晚八點,距他回到宗瑛的時代還剩兩個小時。

  現在離開,再合適不過。他快步走過去拎起公事包和零食袋,老四盯著他道:「放下。」

  他問:「放下什麼?」

  老四說:「三哥哥,你換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該付出點代價?」

  盛清讓二話不說摸出錢夾,老四講「誰稀罕你的錢」,又用眸光點點盛清讓手裡的塑膠袋,盛清讓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後又從裡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將其他的留給他。

  老四滿意地出了門,盛清讓緊隨其後。

  一輛軍綠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駕駛位,同盛清讓講:「上車,送你一段。」

  盛清讓道謝,坐上副駕,老四便發動了車子,一路往南開。

  穿過蕭索的夜色,濕潤晚風迎面撲來,頭頂是萬里星空,靜謐中只聽得到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好像戰火從未波及這裡。

  到了封鎖線,老四突然踩住刹車,講:「我只能送到這,餘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讓聞言回了一聲:「好,謝謝。」他言罷下車,徑直穿過封鎖,卻未聽到身後有汽車發動的聲音。

  他轉頭,老四正坐在駕駛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拋,朝他扔了個東西過來,穩穩落在他腳下。

  盛清讓俯身從草地裡撿起它,是一把保養得當的勃朗寧M1911手槍,月光下槍身鋥亮,冷冷泛著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說:「彈匣裝滿了,只有七發,祝你好運。」

  他也不管盛清讓會不會用槍,講完即發動汽車,轉頭飛馳離去。

  盛清讓站在封鎖線外目送他遠去,將手槍收進包裡,轉身大步離開。

  晚十點,宗瑛和薛選青仍守在浦東機場。

  航站樓外潮氣滿滿,樓內頂燈慘白,冷氣在夏夜裡露出猙獰的臉,吹得人後腦勺疼。

  宗瑛始終盯著大屏上的時間,一點點看數字不斷跳動,甫越過二十二點,她便再也坐不住,同薛選青說:「我去那邊找找,你留在這裡。」

  薛選青能感受到她刻意壓制的焦慮,問:「不如分頭找?」話音剛落,薛選青口袋裡的手機陡然振動起來。

  接起電話,那邊說道:「宗瑛手機怎樣也打不通,她現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請你轉告她……」

  薛選青應了聲「是」,聽對方講了大致情況,面色愈沉。

  宗瑛問:「怎麼了?」

  薛選青掛掉電話抬頭看她,神情裡俱是憂慮:「外婆摔了一跤,現在在醫院,叫你立刻過去。」她試圖讓宗瑛放心,接著說:「你去,這裡我來找。」

  宗瑛看她一眼,只能將事情囑託給她,轉過身快步走出候機廳。

  汽車駛離機場在夜色中疾馳,掠過一座被遺棄很久的電話亭。

  盛清讓站在電話前塞入硬幣,撥向宗瑛的手機,嘟聲過後只傳來機械的系統提示音——

  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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