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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4

  宗瑛還未從他手裡拿過藥品袋,電梯門就開了。她索性作罷,同盛清讓講了一聲「跟我來」,便徑直走了出去。

  盛清讓如釋重負般鬆開拳,跟出電梯,即見宗瑛拐進了右手邊的走廊。走在厚實的地毯上,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頭頂射燈的暖光打下來,將潮濕髮絲都映得溫柔。盛清讓走在她身後,心中騰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法語裡稱之為Déjà vu——

  數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華懋飯店,他也這樣領著她穿梭在這樣的廊道裡,只不過燈光不同、氣味不同……外面沒有炮聲,開門的鑰匙也換成了存有智慧晶片的房卡,只有人還是一樣。

  房門開啟,宗瑛擠入門內,將房卡置入取電盒,房內暫態亮起。

  她拉開門,稍稍避開一些請他入內,同時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袋子,頭也不抬地建議:「你先去洗澡,洗完再處理傷口比較妥當。」

  盛清讓一時站著沒動,宗瑛便抬頭:「有什麼問題?」

  「沒有。」他說話時有難以察覺的局促,講完匆匆忙忙轉過身,進入浴室關上了門。

  宗瑛走到沙發前,將藥袋擱在圓茶几上,手探進去翻了翻——該有的都有,還算齊全。

  她坐下來,浴室內響起流水聲,她又看看時間,百無聊賴地打開房內的電視。

  42寸液晶顯示幕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閱兵。距戰爭結束已經過去了七十周年,而浴室裡的那一位,在數小時前所經歷的,卻還是戰爭最開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漸沉黯,也沒有在意到浴室裡的水聲響了多久。

  盛清讓獨自站在洗臉池前洗襯衫,血液滲進纖維中,好像無論如何都洗不乾淨。他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池子邊緣,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繃起。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鏡中自己的臉,最後關掉水龍頭,外面電視機的聲音越發清晰起來——

  伴著分列式進行曲的女聲解說,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四個字「抗戰勝利」。

  七十周年。

  盛清讓推開門走了出去。

  沒有乾淨衣服可換,只能穿浴袍。宗瑛轉頭看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不起身,只講:「坐,我幫你處理。」

  盛清讓不好推辭,依言坐進沙發。宗瑛伸手拖過藥品袋,熟練地撕開酒精紙,對著頂上打下來的光,抬手替他處理傷口。

  酒精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落痕跡地皺了下眉,宗瑛說:「再深一些就需要縫針了,你很幸運。」

  講完拆開藥盒,上藥時盛清讓問她:「宗小姐今天為什麼會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諱:「我外祖母回國尋親,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來。」她視線始終落在他傷處,上眼瞼略略耷著,這時候卻突然抬眸看他,問:「你呢?為什麼會在那裡,傷口怎麼來的,這些天去了哪裡?」

  疑問成串,脫口而出。好奇成這樣,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風。

  盛清讓面對這探詢忽然垂眸,與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對撞。他稍愣,她移開視線,柔軟指腹輕壓他的臉,令敷料貼緊皮膚。

  宗瑛見他不應,用鼻音「嗯」了一聲。

  盛清讓斂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個住宅區,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館,我今晚回那裡是為了取一份資料。至於傷口,是在碼頭不小心中的招。這些天上海工廠開始起運,一路通行麻煩手續繁重,我便往返上海與鎮江,替他們處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這些天晚上你住哪裡?」

  「有一些商店或者醫院徹夜不關門,我可以在那裡待上整晚。」

  「為什麼沒有刷過卡?」

  「嗯?」盛清讓顯然未料到她可以即時洞察到每一筆交易,又答,「有人買了我一塊手錶,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現金,到昨天剛剛用完。」

  他的一切回應都沒什麼問題,宗瑛開始替他處理脖頸上的傷口。下頜擋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須湊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無地撩過他脖頸細薄的皮膚。

  「盛先生?」她貼敷料時突然出聲,盛清讓緊張的喉部肌肉驟然動了一動,他問:「怎麼了?」

  「你是不是不願意麻煩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語無倫次地想給出個解釋,宗瑛卻忽地鬆開手,就在他鬆口氣打算好好講時,宗瑛卻又抬手輕握住他下頜:「張嘴。」

  他是個乖巧的病人,聽令張開嘴,唇角刺痛就愈明顯。

  是鋒利金屬片擦過時留下的細小傷口,沒怎麼出血,也不易察覺,但宗瑛捕獲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問:「疼嗎?」

  一抬眸,一垂瞼,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織中有片刻慌亂,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鬆開手,若無其事地講:「這裡不用上藥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從浴室出來時,電視上的閱兵式將近尾聲,但角落裡標著的「抗戰勝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讓看著螢幕一角,側臉肌肉始終無法鬆弛。

  地獄一樣的歲月,雖終歸會結束,但到底還是太漫長了,又有多少人能夠挨過去呢?

  他側過臉看向宗瑛時,宗瑛俯身拿起遙控,關掉了電視。

  她講:「你現在需要休息。不然哪來精力去應對明天?」

  室內重歸安靜,宗瑛又問:「你要在南京留幾天?」

  他答:「後天回上海。」

  「那你收好房卡,明天還是到這裡來。」宗瑛說著走向門口,臨出門時又留了一句,「晚安。」

  盛清讓的一句晚安還未及說出口,宗瑛卻已關上了門。

  宗瑛回去時,外婆已經睡了。

  她在靠窗的一張床上躺下,空調不住地往下吹,窗簾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令室內呈現出一種冷森森的景象。

  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次日,宗瑛與外婆回請姨外婆一家,訂了市中心一家飯店的午餐,客到齊後,坐了滿滿一桌。

  席間仍是熱鬧,老姐妹敘不完的舊,孩子們不好好吃飯在包間裡亂竄,宗瑛隱隱有些頭痛,尋了個藉口出去,要了杯熱水吃藥時,姨表妹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問:「頭還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嗎?」

  宗瑛點點頭,將玻璃水杯遞還給走廊裡的服務生。

  姨表妹又說:「他們老人家打算吃過飯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還是同我們一起逛商場?」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裡掛著的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答:「一起吧。」

  她買東西也沒什麼可遮掩,坦坦蕩蕩地進男裝店,在整排的襯衫陳列櫃前止步,一隻手始終揣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懸在半空,看了一會,最終指了其中一件說:「請給我這一件。」

  店員問:「請問什麼尺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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