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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曾經的蛛絲馬跡早在漫長歲月中被沖刷得所剩無幾,已很難再回頭探尋真相,但有一點宗瑛能夠確信,嚴曼的離開原因不該是自殺。

  她一向堅忍努力,對學術負責,對工作負責,對孩子負責,不會無端地一聲不吭就揮別人世。

  當年那些對她「輕生、不負責任」的指責,那些毫無意義的可惜與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後關乎遺產的爭奪嘴臉,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時光裡。

  那時的宗瑛沮喪又厭惡,卻無力離開。外婆遭受沉痛打擊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國休養,而她只能留在這裡,形單影隻地度過一天又一天,板著臉寡言少語地活到現在,宗瑛甚至記不起小時候的笑顏。

  玻璃櫃門上淺淺地印出她的臉——寡淡的、不生動的一張臉。

  她試圖撐起兩邊唇角來表達笑意,卻是不熟練的僵硬,最後只能放棄。

  宗瑛盡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駭浪,在滿目母親遺物中為外婆翻找一冊薄薄的通訊錄。

  外婆出生于淳安古城,家裡兄弟姐妹早早地各奔東西討生活,此後一別多年再難相見,好不容易打聽到一二,又恰逢嚴曼去世,就再沒有聯繫。那時候留下來的電話號碼,或許早已變更易主,其實就算找到通訊錄也未必能尋到故人了。

  但人生垂暮又身處異國,對故鄉故人的惦念是最後的執著,不管怎樣還是要試一試。

  宗瑛幾乎翻遍書櫃,最後在一堆筆記本裡找到了它。單薄紙張稍稍變脆,墨蹟只有些許暈開,並不妨礙辨認。

  宗瑛抬手關櫃門,百般情緒仿佛也在櫃門關閉的刹那,被封鎖其中。

  外婆的歸國也為宗瑛提供了絕好的藉口。

  薛選青晚上再找她,問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覆:「外婆回國了,要陪她尋親。」

  這理由充分且正當,簡直無可指摘。

  但薛選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講:「尋親的確是重要事情,但你這次請的假長得離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實在想不通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能讓上面批這麼長的假給你。宗瑛,我曉得這樣逼你不妥,但我希望瞭解你的難處。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個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擔或許會輕鬆一些,你講有沒有道理?」

  宗瑛聞言沉默,她明白薛選青是出於百分百的好心,但現在並不是攤牌的時機,於是答道:「選青,你再給我一些時間,很快的。」

  薛選青認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講:「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你一定不要鑽牛角尖,答應我。」

  「好。」她亦同樣認真地應了下來。

  八月的上海,溫度絲毫不降,浮在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滾燙。臨近月尾,終於連下兩場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後,天地迎來一種潮濕的乾淨。

  這期間宗瑛和章律師見了面,表達了自己的財產處理意向,但因談話時間有限,這件事並沒有能夠深入,章律師只能與她另約日期。

  按照原來計畫,她應該儘早處理完這件事,即刻入院手術,但外婆回國這件事打亂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將一切都推後了。

  九月一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機場接她。

  小舅舅工作極忙碌,實在騰不出時間在上海久留,幾乎是將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頭上。

  外婆是個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嚴曼接連去世那幾年外,其餘時候她都十分達觀活潑。

  宗瑛開車帶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著車窗外感慨道:「是什麼都變了,還是我老得連以前上海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呢?」

  宗瑛眼角餘光掠過窗外,她從一九三七年回到二〇一五年的刹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變了,外婆。」

  外婆眸光裡蓄起一些上了年紀獨有的傷感:「變得我一點都不認識了。」

  大概是察覺到氣氛不對,話音剛落,外婆就又換了話題,同宗瑛表達歉意:「你今天是請假了嗎?看來我耽誤你的工作了。」

  宗瑛說:「我攢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緊的,我還曉得怎樣到網上去訂車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沒有問題的,你們卻當我老得什麼都做不成了,其實真的沒有關係。」外婆講話有一種不緊不慢的老腔調,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讓。

  她很久沒見他了。這麼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號公寓出現過,而她給的那張信用卡,從八月二十一日之後,就沒有再推送過任何的消費提醒。

  盛清讓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

  他是因為出了事沒法出現,還是因為時空的漏洞得以修復,以至於他不需要再反復穿梭於兩個時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別,隱約似鵲橋相會之後再度分道揚鑣的牛郎織女,各置銀河一端不再會面。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下次相會好歹有一個可預見的期限,而他們分開,則根本沒有可測的相會之期。

  一個在現代即將面臨高風險係數的手術,另一個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應付戰爭帶來的種種危機,緣分真的……說斷就斷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裡莫名閃過一瞬黯然。

  她確定自己是擔心盛清讓的,同時也擔心她帶去盛家的那兩個孩子,還有清蕙……她從心底裡祈願他們能免於戰火侵襲,能平安度過那長達數年的不安定。

  想著想著,她的右手輕輕顫了一下。

  坐在側後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絲不安。

  外婆這時才仔細地打量起她。儘管這些年通過視頻或者電話能瞭解到關於她的一些近況,但當下面對面地接觸下來,外婆的擔心變得直觀而強烈——

  不論是長相,還是做事的樣子,她都和嚴曼越來越像。

  外婆憂心地看向她扶著方向盤的手,謹慎地問:「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情?」

  宗瑛雖覺得這問題突然,但也很快應道:「沒有的。」

  外婆又問:「那麼你有沒有什麼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煩?」

  宗瑛認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覺得我能夠應付。」

  答覆也幾乎和嚴曼當年一模一樣,可那時嚴曼說完這些,很快就走了。外婆的憂慮由此變得更深,嚴曼的不告而別對她的打擊很大,她不願見有人重走嚴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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