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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盛清讓避到一旁,又聽她吩咐「找幾條乾淨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樓去尋。

  大哥傷勢嚴重,宗瑛蹲下來檢查了一番,一聲不吭地抬起頭掃視一圈大廳。這年頭醫療條件不甚樂觀,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醫療資源恐怕也難以順利應對這樣大的事故,等到及時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讓快速下了樓,將毛巾遞給宗瑛後,只見她動作麻利地替大哥壓住了傷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廳裡逐漸混亂起來,有人進有人出,還有人出去嘔吐,被灼燒過的氣味似乎越發重了。

  宗瑛雙手壓在毛巾上,扭過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你大哥必須進行截肢,需要立刻手術,請你儘快聯繫車輛送醫院。」

  飯店經理這時從吧台後面爬出來,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幾度占線回應之後,終於接通。

  「派救援車來!救援車!華懋飯店!救援車!我們要救援車!」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呼叫,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一直將聽筒緊緊貼著耳朵不放,即便對方已經掛斷。

  盛清讓走到他面前,手越過吧台拿過他手裡的電話聽筒,迅速撥了電話出去。

  他打給公共租界醫院的醫生朋友,卻是護士接的電話,護士講:「抱歉盛先生,我們剛剛接到求助,大世界劇院也發生了爆炸,那裡傷亡更重,救援車優先派往了那邊,卡爾醫生現在也進手術室準備了。」

  大世界劇院也炸了。

  那裡剛成立了救濟點,上千難民在那兒領取糧食和物資。他們擠破頭從戰區逃入租界,卻沒有料到會迎來更殘酷的命運——堪比屠殺的轟炸。

  盛清讓沉默幾秒過後掛掉電話,又撥向另一個號碼——工部局。

  一個英國秘書接起電話,聽完盛清讓的請求後,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盛律師,我會安排車輛去接,請您再耐心等一會。」

  等待格外漫長,盛清讓低頭看手錶,指標每一格的移動都牽動緊張的神經。

  車輛姍姍來遲,飯店外等不到救援的傷者見到工部局的車,懇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機神色凝重地拒絕了,他關好車門進飯店,又幫忙將盛清祥抬入車內。

  宗瑛與他們一道上了車,這時候才有暇打量飯店外的狀況。

  兩顆炸彈落在飯店門口,路面被炸出坑來,街上行人無法倖免,死傷狀況比大樓內更為慘烈。

  一輛林肯汽車在路上燃燒,駕駛位上有一具燒焦的屍體——是盛家的汽車,盛家的司機。

  宗瑛移開眼,想起剛剛在飯店入口處看到的掛鐘,它在氣流衝擊下停止了轉動,時間永遠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四點二十七分。

  她將唇抿得更緊,汽車在潮濕血腥的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無助傷者,車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談不上公平。

  然而抵達醫院也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瞬間多出來的傷者幾乎佔領了整棟建築,醫務人員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每一個需要救助的人。

  藥品緊缺、床位緊缺、人手緊缺——沒有一項資源夠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無奈告知:「盛先生,我們的醫生幾乎都在做緊急手術,實在無能為力。」

  盛清讓問:「要等多久?」

  對方搖搖頭。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緊唇——一貫努力思索的模樣,她只講:「必須立刻手術。」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猶豫半晌,突然皺起眉問:「有沒有上過台的實習醫生?」

  對方答:「有一位,但他沒有主過刀。」

  宗瑛聞言想了很久,最後抬首道:「請他做吧。」

  「這位小姐,請問你——」

  宗瑛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賦,她略略側過身,挨近盛清讓,將這個任務移交給他:「請你說服他們。」

  盛清讓壓低聲音反問:「宗小姐你要上臺嗎?」

  宗瑛講:「不,但我會全程候補。」

  她開口寥寥,卻莫名地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著不見底的冷靜。盛清讓同她對視幾秒鐘後,最終拿定了主意,說服工作人員允許這台手術進行,但對方也告訴他:「沒有多餘的手術室可用,只有辦公室還能騰出地方。」

  盛清讓為難地看向宗瑛:「可以嗎?」

  宗瑛的咬肌繃了一下,插在褲袋裡的雙手抽出來:「只能這樣了。」

  手術條件差到極點,設備聊勝於無,宗瑛換了衣服戴上口罩進入臨時手術室,麻醉已經開始。

  實習醫生只當過助手,面對臨時的抽調比誰都緊張,抬頭看一眼對面這位不知來歷的女士,講:「那麼——」

  宗瑛大半張臉都被口罩覆蓋,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她講:「我會告訴你怎麼做。必要時——」她頓了一頓:「我會幫你。」

  語氣中透出權威與穩妥,實習醫生只能握穩了手中的器械開始工作。

  雙腿截肢不是小手術,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更是巨大的考驗。天氣炎熱,房間內血腥氣彌漫,只吝嗇地亮著一盞燈,宗瑛鬢角額頭都滲出汗來。

  她指導實習醫生分離斷面的血管和神經,指導他更穩妥地進行結紮和縫合,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拿起過任何手術器械,一雙手懸在空中,右手隱約有些神經性地微顫,額顳血管始終繃著。

  手術結束時天都黑了,實習醫生自認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口罩還沒摘就急著向宗瑛道了聲謝:「感謝老師指導,老師貴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積了疲憊,又囑咐對方,「密切觀察患者體征,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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