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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盛清讓沒有阻止她,只叮囑她「不要走太遠」,就先上了樓。

  宗瑛果真下樓去,沿著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開著的食品店,進去買了些餅乾、糖果,站在玻璃門裡面拆開餅乾袋吃了一半,口乾舌燥。

  走出門,外面太陽更毒,不知哪裡來的嗡嗡聲響,讓人誤以為是耳鳴。

  她折回33號,在樓下等了一會,見盛清讓還不下來,就乾脆往上走。

  到六樓,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著,走廊裡來來去去的人,審核人員手裡翻著大遝資料,會計手下的算盤珠子劈裡啪啦,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有人端著水杯低頭看文件,快步迎面走來時差點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還是因慣性從杯子裡漾出來一些,落在地板上,濕了一片。那人潦草地道了聲抱歉,頭都沒有抬,轉個身直接進屋子裡去了。

  這種緊迫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個局外人,悄無聲息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吃了一顆又一顆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讓已經是下午五點。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摸出一顆糖,一聲不吭剝開糖紙遞過去:「盛先生,你現在血糖應該很低。」

  盛清讓伸手接過,快速地轉過身說:「天黑前還有個地方要去,走吧。」

  於是宗瑛又跟他下樓,等來計程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東京」——日本僑民的聚居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著行李帶著孩子,似乎也準備撤離上海。

  汽車終於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來,是個兩層的小樓,表面透著欠打理的意味。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用人出來開門,看到盛清讓,他說:「先生回來啦。」

  盛清讓問:「徐叔,行李收拾了嗎?」

  被稱作徐叔的用人無奈地搖搖頭:「老爺不肯走啊。」

  說話間,三個人都進了屋。客廳朝南一張煙床,一個套著長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煙,窗戶緊緊閉著,室內味道十分難聞。

  煙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打破這混沌的暗沉與寂靜。

  徐叔皺眉看著,同煙床上的人道:「少爺回來了。」

  那人恍若未聞,過了好久突然啞著嗓子暴怒般地開口:「來幹什麼?!叫我去租界還是叫我去香港?!」說完又猛烈咳嗽一陣:「我不去,我哪裡都不去!叫他滾!」

  盛清讓沉默地在屋子裡站著,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霧繚繞中,窗格子將落日余暉切割成碎片,像他支離破碎的童年——

  生母沒有名分,生下來被抱到盛家,轉眼又被過繼給一無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煙,分家時得來的產業幾乎被揮霍盡。

  大煙抽多了,打他;沒有煙抽了,打他;打麻將輸了,也要打他。

  年紀太小了,孱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找出口。

  盛清讓額頭滲出虛汗,手心愈冷,眼瞼幾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閉了閉眼,走出門,徐叔也跟出來。

  他將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徐叔:「船票、錢、通行證,都在裡面。」

  徐叔接過來,雙手緊緊捏著,又低下頭,「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到頭來還要枉費先生的安排,我再勸勸吧。」

  天色愈沉,盛清讓沒有再出聲,返回車內坐了很久,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也不答。

  宗瑛這時在一旁說:「盛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讓突然回過神說:「抱歉。」又說:「那回去吧。」

  車子啟動,天與街道漸漸融為一色,路燈寂寥地亮起來,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號公寓,就像船舶進港,哪怕路漫長,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著車窗緩慢地松了口氣,偏過頭,又看到盛清讓的側臉,他抿著唇,眼皮緊閉,看起來狀態糟糕。

  車子重新路過四川路時,宗瑛又見到遷委會的臨時辦公處,它在夜色裡亮著燈。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為什麼?」

  他聽到聲音,睜眼反問:「宗小姐?」

  宗瑛轉回頭,看向陰影中的他,問:「為什麼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盛清讓也看到了那仍舊亮著燈的大樓,想了很久,啞著聲音徐徐回她:「中國實業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若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何況……戰爭缺少實業的支持,又哪裡來的勝算呢?」

  宗瑛沉默著,手伸進口袋,觸到了煙盒。

  這時盛清讓突然說:「宗小姐……不必顧及我。」

  宗瑛猶豫片刻,最終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擦亮火柴點燃它。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煙,只纏了一圈細細金邊,煙嘴上印著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燒,甜絲絲的煙氣繚繞,宗瑛皺眉問:「那麼,我有什麼能夠幫到你?」

  盛清讓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宗小姐,這是與你無關的時代,我不希望你涉險。」他的語聲像在嘆息,「你也知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了①。」

  【① 法新社記者Peter Harmsen(何銘生) 曾在其著作「SHANGHAI 1937:Stalingrad on the Yangtze」(《法新社記者眼中的淞滬會戰》)中載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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