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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那麼薛選青就是沒撞見盛清讓,但這絲毫不值得慶倖。

  門內反鎖,撬開來,裡面卻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會顯得更不正常。按照薛選青的性格,找不到人是不會甘休的——現在公寓那邊應該亂套了,說不定已經報了警。

  從昨天早上六點到現在,她在那邊失蹤整整二十七個小時,可以立案了。

  盛清讓從她臉上捕捉到細微的焦慮,遂講:「我想今晚十點直接回公寓可能會遭遇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也是我帶你出來的原因之一。」

  宗瑛贊同他的想法,短促應了一聲,隨後看向車外。這些街道她走過很多遍,但眼下街景卻都是不曾接觸過的、屬於過去的陌生。

  汽車沿蘇州河一路駛至禮查飯店。

  飯店門口立著「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銅牌,門童拉開門請他們入內。

  盛清讓替宗瑛訂了一間房。

  他收起錢夾,叮囑她道:「我今天有一個很耗時間的會議,如果晚上九點我還沒有來,你務必到提籃橋銅匠公所找我。」

  說著他取出一個工部局的證件給她,又問飯店接待要了紙筆,唰唰唰寫了一個詳細地址:「可以讓飯店幫你叫車,很近。」

  宗瑛收起字條:「知道了。」

  盛清讓低頭看了一下表,未再多言,匆匆告辭。

  對盛清讓而言,這是忙碌一天的開始;對宗瑛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無所事事。

  人失去了在社會分工中的位置,無聊或許難以避免。

  宗瑛只能靠睡覺打發時間,午覺醒來,下樓隨三五人群進入飯店的小影廳。

  一張海報貼在入口處,畫面裡一隻碩大時鐘,左邊垂了一個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的歌者,右下角標「夜半歌聲」①四字。

  【① 電影《夜半歌聲》於1937年上映。】

  她花了一塊錢,坐下來看到散場,就已經到了傍晚。

  與黑白片中充斥著的詭異暴力和恐懼不同,禮查飯店門口仍然鮮活亮麗、車水馬龍,門童熱情地給她叫車,司機周到安全地將她送到提籃橋銅匠公所。

  到達時才六點,似乎有些早了。

  她同接待室的秘書出示了證件,秘書當她是盛清讓的助理,於是領她上樓,甚至好心提醒:「會議還沒有結束,你最好等等再進去,今天真是滿滿的硝煙。」

  「知道了,謝謝。」

  宗瑛本來也無意打攪別人的會議,於是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等。

  最裡一間會議室不時冒出幾句高音,說些什麼——

  「你們資委會想法實在美好單純!偌大一個廠子,機器加起來兩三千噸,往內陸遷?怎麼遷?光上海到漢口的船運費就要花去十五六萬!」「好!就算機器過去了,職工呢?全扔上海,還是一起運到內陸去?人家肯不肯跟廠子走?倘若就地遣散,這好大一筆遣散費,哪裡付得起?」

  猛一聽句句在理,緊接著又一輪爭執,再然後沉默,最後不歡而散。

  門打開,陸續有人出來,宗瑛等了一會兒,唯獨不見盛清讓。

  她起身走過去,走到距門口一步遠的地方,裡面傳來說話聲。

  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講:「上海工廠內遷,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個燙手山芋。你一個在野人士,國府不發你一分錢薪水,而你如此費心又費力,真是想不通你是要圖誰的好處。」

  緊接著是盛清讓一貫沉穩的聲音:「大哥——」

  中年男子起了身,傲慢地打斷他:「不要再試圖遊說我了,你們不過是熱衷虛張聲勢。上一次滬戰,我們租界裡的工廠不過也就停了十來天,為了這點芝麻大的損失要我遷廠,那麼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他突然走出來,迎面就遇上宗瑛。

  宗瑛別過臉,用眼角余光看到盛清讓也出來了。

  盛清讓也看到了她。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提前過來,對方顯然也沒有要她解釋,只折返回屋拿了公事包,到門口寡淡地同她說了一句:「走吧。」

  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下了樓,坐上汽車才對宗瑛說了第二句話:「還是去禮查飯店吃個晚飯吧。」

  宗瑛房間還沒有退,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車子沿江一路開,夕陽映照在黃浦江裡,水面一片血紅,風平浪靜,但終歸巨變在即。

  宗瑛想起會議室裡那些隻言片語的爭執,突然開口問:「盛先生,你既然翻過我的書櫃,那麼你讀過那本《近代通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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