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猶記驚鴻照影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她的眼前,恍惚間,仿佛又出現了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和那一抹淡墨青衫。

  那男子,有著這世間最清絕的面容,周身的冷寂氣息不染半分凡塵肮髒,他逆光站著,頎長的身影被鍍上了一道微微的亮,眼中,卻是亙古不變的寂寞。

  你想要活下去嗎?他問。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天神。

  伸手極緩極緩的撫上自己眼底的那顆朱紅色淚痣,她深深吸氣,終於能夠哀涼而平靜的笑起來:「你放心,蘇先生對我的恩情,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沒有辦法回報他什麼,那麼至少,我答應過他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提裙款步下樓,面紗遮住了如花的笑靨之下,容顏的淒傷。

  翻袖,折腰,一個個優美的動作連貫舞來,那些驚豔的目光和叫好的聲音統統離她那麼遙遠,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將軍府中那個金碧輝煌寬敞明亮的殿堂,四周是一眾姐妹和官宦家命婦小姐隱含嫉妒的稱讚聲——

  「慕容夫人,你家二小姐的舞姿可真是出眾啊,人又出落得標緻,再過幾年,沒准能指婚給皇子呢!」

  「清兒姐姐,這段霓裳羽衣舞你教我好不好?」

  ……

  直到如今,她還能記得母親握著她手心的溫暖,和那欣慰含笑的柔和聲音——

  「清兒的舞跳得可真好,等你再大些,母親便請人來教你跳照影舞,好不好……」

  不願君王詔,只盼慕卿顧。

  這是世間男子對她的癡迷神往。

  綠意華蓋花滿路,十裡紅妝迎慕卿。

  這是南朝第一舞姬,專屬的榮華。

  然而,再怎樣的風光,她終究只是桑慕卿。

  慕卿,慕清,卻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清」,原本的自己。

  她還記得,當年的柳姨,拿著一個白麵饅頭遞到自己髒兮兮的小手當中,問她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她說了這兩個字。

  其實並沒有深想的,到了後來連自己也不明白,當年,只有十二歲的自己,怎麼就能衝口說出這兩個字,一語成讖。

  那你姓什麼?父母呢?可以摘下面紗讓我看看嗎?柳姨問。

  她只是搖頭,死死護住已經又髒又皺的面紗。

  柳姨細細看了她面紗下的眉目身形半晌,然後開口,孩子,你願意跟著我嗎,不會再挨凍受餓,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你,我會給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今後就跟著我姓柳,好不好?

  我要給你什麼嗎?她問。

  十二歲的女孩子,已經明白,在這個世間上,不會有人平白去對另外一個人好,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柳姨的笑裡隱含讚賞,我會教你跳舞,你只要跳給旁人看就行了。

  我會跳舞。

  十二歲的她點頭,忽而就想到了醒來時窗外那一望無際的深綠,想到了那一抹淡墨青衫,想到了牌匾上飛揚有力的三個字——桑籬軒。

  她看著柳姨,輕聲開口,我姓桑。

  多年之後,她回想起來,如果當日,她知道柳姨口中的跳舞所指為何,還會不會點頭答應。

  答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不悲哀的,可是她告訴自己,若非如此,若非南朝第一舞姬芳名遠揚,她又怎麼可能認識他,更遑論留在他身邊。

  這樣一想,心底的傷痛自憐仿佛才能慢慢平緩,她才能讓自己覺得好過一些。

  直到,直到那一道婚旨頒佈天下。

  她一直以為是灩兒的,卻從來不知,嫁給他的,竟然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清。

  心底尖銳的疼痛幾乎就要將她撕裂,她不管不顧的就要去找他,可是漓心自懷中取出玉鈴,她在劇痛當中仍然固執的一步步往門外爬,直到失去了所有神志。

  她想起了她再清醒過來時,漓心淡漠的眼中似乎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忍,她說,昨天夜裡皇上聖體違和,所有皇子全都奉詔進宮,就連三殿下的大婚也被打亂了。

  她的唇邊勾出一絲苦澀又漠然的笑,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他還是娶了別的女子,那個佔據了她身份的女子。

  「慕卿啊,你還不快下樓去,三殿下的馬車都已經到了門外啦——」

  柳姨的話倏然拉回了她的思緒,她不敢置信而又驚喜莫名的起身:「你說什麼?」

  柳姨掩嘴笑道:「瞧你,高興得傻啦?不過也是,這三殿下才從宮中出來,都沒送新王妃回王府,可就先趕來看你啦,就連昨個兒三王妃歸甯聽說都是獨自一人呢,依我看哪,咱們三殿下的心可全在你身上呢!」

  她已經無心去理會柳姨的笑語,只是飛快的對著銅鏡理了理鬆軟的雲鬢,然後提裙便往樓下奔去。

  滿心滿眼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悅,縱然她心底再清楚不過,他會來忘憂館,為的,其實並不是她。

  可是沒有關係,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只要能幫到他,那麼怎麼樣都沒有關係。

  心王妃美不美?她終是沒有能夠忍住,輕輕問道。

  他只是漫不經心的笑,若不是你眼底的紅痣,她長得倒是和你有幾分像。

  並不甚在意。

  她一直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外人以為的貪念美色之人。

  也曾試探性的問過,他與新王妃的種種。

  他的漫不經心她看在眼裡,就如同她心底的竊喜一樣真實,她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那只不過是一場利益聯姻,只不過是,聖命難違。

  直到,直到那一次,他讓她帶淳逾意入府去替他的王妃請脈,那時,她就知道必然有什麼是不一樣了的,卻偏偏不讓自己去想,偏偏就這樣自欺下去。

  從漠北歸來之後,他幾乎不再來忘憂館,即便有事,也只是叫府上的秦安,或者尋雲逐雨前來問詢傳達。

  在漫長的寂寞光陰裡,她總是在想,如果那一次,她沒有遲疑,將真相全都說出了口,這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他曾問過她的,雖然只有一次,唇邊的笑意溫和,幽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慕卿,你從前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她垂下羽睫,低低道,我十二歲以後便跟著柳姨學藝,後來到了上京,慢慢的有了忘憂館,也才能有幸認識殿下。

  十二歲以前呢?

  他還是那樣看著她,她幾乎就要被蠱惑,將所有的一切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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