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猶記驚鴻照影 | 上頁 下頁
三八


  董銘一咬牙,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從地上拽起來,死死地鉗制著我的手腕,一路將我拖下城樓,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加理睬,動作粗魯地將我強拉上馬,狠狠地揮鞭前行。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兒,待到馬停,才發覺眼前赫然便是董記商行。商行裡大半的人都抽去守城了,那個喚作臻玉的婢女一見我們進門,便急急地迎了上來,「銘主子你可回來了,沒傷到哪裡吧?」

  董銘沒有理會她,只是徑直將我甩到她身邊,語速沉急地開口道:「臻玉,幫她把傷處理一下,然後好好看著她,不能讓她離開商行一步!」說完,他轉身便走。

  臻玉急喚:「銘主子,你還要去哪裡?」

  「回城樓,我不能丟下我爹一個人!」董銘說著,大步往門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起身輕道:「董大哥,方才的救命之恩,慕容清銘記在心。」

  若非他方才的那一記耳光,只怕董狄早就動手了,他眼中的殺機與恨意太過明顯,根本無須費心掩飾。

  董銘因聽到我的話,身影微微一僵,他頓在門邊,沒有轉頭,「脅迫你一個弱女子,原本是男兒所不齒之行,但形勢所迫,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如今只能暫時保你性命,卻不能放你走,爹說得沒錯,對於我董氏一門成百上千條人命而言,你始終是一道保命符……三王妃,我董家欠你的只有來生再還了!」語畢,他疾步而出,只安排了兩個侍衛守在房門外。

  臻玉重又換上了一臉寒霜,盯著我頸項間的傷處看了半晌,終是不情願地取出藥箱,想要幫我上藥。

  「多謝姑娘,我自己來吧。」

  此刻身處溫暖的房間中,先前因寒冷而麻木的疼痛卻漸漸籠罩上來,手心裡嵌進了密密的暖爐碎片,血一直沒有止住,必須要先清理乾淨才行。

  臻玉正要開口,便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奔跑和呼喊聲,「臻玉,你在不在?還有松哥和天哥,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這鄴城就要被攻破了,快些隨我走吧!」

  那臻玉一驚,推開了門,「姐姐,你說什麼?」

  門外的守衛也是急問:「臻珠,你從哪兒聽到的消息?」

  臻珠一跺腳,「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問來問去的!快隨我走,一會兒晚了,可就想走都走不成了!」

  「我不走,我要等銘主子!」臻玉一扭頭,咬了絹子開口喊道。

  「你這丫頭犯什麼糊塗?就連董爺都死了,銘主子即便逃出來也不見得會再回這裡!」

  「什麼?!」其餘三人皆是大驚。

  臻珠面上的表情越來越急,「我也是聽人說的,快別再浪費時間了,我都安排好了,門外的馬車勉強夠坐得下我們四個人!」

  臻玉也慌了,六神無主地看了我一眼,「那她怎麼辦?銘主子交代過要看好她的……」

  臻珠心一橫,「找繩子把她捆起來,鎖到密室去,要是銘主子回來,他自該知道她在哪裡!」

  那兩個守衛猶豫片刻,終是在臻珠的催促下默然地找來繩索,我情知多說無益,只是淡淡看向他們,「不知幾位可否容我先把這傷處理一下?」

  「三王妃聰明絕頂,只怕處理傷口是假,拖延時間是真,我們尚且放你一條生路,你竟是要留下我們的性命嗎?」

  我看著臻珠面上的恨意,當下便不再多說什麼,若非她妹妹對董銘的話言聽計從,她恐怕是想一刀殺了我。

  任由他們帶我迂回反復地繞行良久,終於在一處極隱蔽的地方觸動機關,推開一扇岩門。那密室藏得極深,寒氣逼人。我安靜地任由他們用繩子牢牢束縛住我的手腳,既然掙扎無用,我斷不能讓人看了我的笑話,也可以多保留些氣力來應對未知。

  麻繩勒進皮膚,隱隱作痛,臻珠臻玉兩姐妹先出去了,我輕輕歎了口氣,對著那兩個守衛開口道:「不知兩位大哥能否找些禦寒之物給我,這麼冷的天,房間裡也沒有火爐,我只怕會撐不下去。」

  那兩個守衛面帶惻隱之色,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臻珠在門外厲聲道:「你們還不出來,別忘了,就是她的好夫君將我們逼到這個地步的!」

  那兩人對視一眼,飛快地解下各自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肩上,然後猛然轉頭大步出了門。

  我聽著密室的門重重關上,然後是暗格歸位的聲音,於是滿室黑暗。我並不懷疑,南承曜必能奪下鄴城,甚至不懷疑,他一定可以找到我。只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我身上的衣裳單薄,即便是加了那兩件外袍,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亦是起不了多大作用。失了血的身子尤其畏冷,不多一會兒,我已僵冷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這間暗室沒有窗戶,我困在其中,根本不知道時間的變化,一分一秒,卻像一生一世那麼長。我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因為我知道,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寒冬,一旦睡著了,便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滿室黑暗之中,我強迫自己記誦曾看過的詩書典籍,想從前每個開心的時刻,想我經歷過的每個生活片段。

  十四歲之前的記憶,是旁人給我的,官宦世家,深宅大院,嬌貴無比地成長。十四歲之後的近六年歲月,我卻仿佛活了從前的一輩子。墜崖,讓我遇見了蘇修緬,他輕輕一喚,開啟了我全新的人生。

  邪醫穀中,紅塵之外,戈壁沙漠上,山林水澤間,三年的時間很短,記憶卻是如此綿延悠長。及至家人找到了我,他親自送我出穀,最後一瞥,是他絕情遠去的身影,一次也未曾回頭。後來回到相府,生活溫甯安適,雖與族人都有著無可避免的隔閡,卻也能尋到真實的溫暖。我想起了與瀲在一起策馬對飲的時日,想起了他的劍舞、我的箏音。

  再後來,便是大婚,那一室空蕩蕩的紅,那一對垂淚到天明的龍鳳燭,從未刻意記著,到了如今,卻發覺,自己也從未忘記。然後,便是「楓林晚」中的第一次相遇,還有慶陽宮中,他唇邊意興盎然的弧度。到了中秋賞月宴,一曲「驚鴻」畢,他眼中的光影,如流星般一閃而逝。然後便是夜深人靜時候的上藥裹傷,傾天居內與太子鬥智周旋,我看到了他的忍耐與野心,也見識了他的心機與狠絕。

  同樣還是那一曲「驚鴻」,他第一次留宿在我的歸墨閣,纏綿悱惻,繾綣輕憐,卻原來只是為了一個相似的影子。然後,便是他立於「盜驪輕驄」上的身影,白羽鎧甲,號令三軍,縱然早知他的卓絕出眾,可那種蓋世的風姿,卻仍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當第一縷光亮穿透這滿室黑暗,亦是穿透我昏昏沉沉的意識時,我努力地想要睜開眼,卻在恍然中,看到一個白羽鎧甲的身影,正逆光而站。顛倒了時空,淩亂了記憶,現實與夢境,錯雜紛擾地交織在一起,不變的,只是那人的風神氣度,傲然於天地之間。

  身上的繩索被解開,我整個人被擁入一個溫熱的胸膛,他抱著我的手臂那麼緊,緊到略微顫抖。我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遂漸漸感到心安,然後疲倦便如潮水般襲來。

  正想放任自己陷入昏睡,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傳令,董府上下,一個不留。」他是抱著我背對門外的眾將軍在下達命令,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也沒有改變姿勢,只是聲音寒漠,字字千鈞,不留半點兒轉圜餘地。他的屬下一怔之後,卻無一人出聲勸阻,紛紛應聲去了。

  我心下一驚,奮力地張口喚他,「殿下……別……」

  他抱著我,依舊定定不動。

  我越發地急了,想要阻止他,可是卻渾身無力,嗓子亦是乾澀沙啞,只能勉強發出幾個音來,「留著……太子……牽制……」

  董府上下百餘人命,他們中有太多人是與我一路前來漠北的,日夜同行之中,對我和疏影多加照顧的質樸男兒,有太多本是無辜。

  我以為曉之以局勢之理,或許能救下他們,畢竟要扳倒東宮,這是可以大做文章的,且活人遠比死人有用,以南承曜的心機,不會不明白。

  然而他卻只是抱著我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輕柔地覆上我的眼睛,「我說過,他敢傷你半根頭髮,我便要他董氏一門,九族滅盡。」語氣很輕,卻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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