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猶記驚鴻照影 | 上頁 下頁
三七


  南承曜依舊淡淡看他,「既無上意,你擁兵自重,阻我大軍歸返,不啻為叛國賊子,竟還妄想與本王相聚嗎?」

  董狄面色一僵,倏然推我到身前,「三殿下,你這麼說,竟是要置你的結髮妻子和鄴城百千婦孺於不顧嗎?」

  南承曜卻根本一眼都不看我,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城樓之上不住啼哭的婦女孩童,卻在快要靠近我的位置時,停住了。然後,他的聲音響於漫天風雪之中,一字一句都沉穩堅毅,且帶著莫名的、蠱惑人心的安定力量——

  「眾位姐妹親人,你們的丈夫父兄,此刻俱在我身後,他們日夜牽掛著你們,斷不會置你們的性命安危於不顧!我南承曜在此立誓,縱然拼卻性命,也要奪下這鄴城,保你們一家團聚!」

  他話音剛落,鄴城城樓上的眾婦孺便有大半都止了哭泣,轉而焦急地在看向曜身後的三千軍士,用目光搜尋自己的親人。即便人海茫茫,根本無從找尋,但她們卻願意相信,她們的丈夫與父兄,真的就在其中。

  「孩子他爸,我在這裡!你看見了沒有,我們等著你呢……」

  不知是誰,先大聲喊了出來,霎時之間,一石激起千層浪。滿城婦孺,都對著城樓下那密密麻麻的看不清面孔的兵士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縱然南承曜治下軍紀嚴明,並無一人出聲回應,但卻並不妨礙她們繼續宣洩。那一聲聲飽含相思與期盼的喊聲,回蕩在鄴城上空漫天的飛雪之中,久久不絕。

  董狄眼見得形勢驟然之間急轉直下,猛地一把奪過侍衛的刀架在我頸上,情急之下忘了控制力道,那鋒利的刀刃便在我頸項間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其實,我並不疼。在風雪中站了這麼久,就連袖中的暖手爐都已涼透,我的身子僵冷而麻木,根本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疼痛。

  驟然間聽到了瀲肝膽俱裂喚我的聲音,這才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卻發覺,殷殷鮮血,竟已經順著董狄手中的刀面,一路流淌著,竟然滴落在了城樓下的雪地裡。點點滴滴,紅白相映,猶如新梅傲雪凝香,煞是奪目。

  董狄大概也沒想到會傷了我,一驚之後松了手上的力道,但那把刀,卻依舊架在我的頸上。

  「姐——你等我——」瀲一面慘聲喚我,一面發狂似的就要打馬上前,卻被身前的秦昭冷靜地一伸手,牢牢地制住了。

  我閉了閉眼,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南承曜的聲音搶先一步響起。

  他依舊沒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著董狄,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裡沒有了慣常的漫不經心,卻蘊著我從未見過的外現的森寒與殺意,竟是比這冰天雪地更冷上幾分,「你若敢再傷她半根頭髮,我必要你董氏一門,滅盡九族!」

  曜之言字字千鈞、擲地有聲。鄴城城樓上下,包括董狄在內,都不自覺地面色一變。舉世皆知:南朝三皇子向來言出必行!

  尚未等董狄反應過來,他已經毅然果決地橫劍立馬,背對著身後的一眾將士,以一種不容置疑的王者姿態發出軍令,「第一個入鄴城者,立賞千金,封千戶邑!擅用箭矢者,斬!」

  他手中的「轉魄」劍緩緩出鞘,劍芒如電,耀目生花,倏然之間直指董狄,「三軍聽令,攻!」

  第二十回 大雪滿弓刀

  古來興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過箭矢,可是如今董狄挾鄴城婦孺密立城頭,以南承曜的心機,如何看不穿東宮意圖,所以,他下了嚴令,擅用箭矢者,斬!

  我知道他顧忌的,除了這滿城婦孺外,還有那些刀刃相見的兵士,他不見得是真心在意他們的性命,可這些人,卻畢竟是南朝子民,若是殺戮太過,在萬千邊民眼中,他始終會落得個狠心殘暴的名聲。許多年後,他今日攻城的原因會漸漸被人們淡忘,而此戰死傷的南朝兵士和鄴城漫天的血光,卻會成為眾人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更會被有心之士一直揪住不放。所以,即便他要董氏一門的性命,也不會是在這裡。更何況,要想扳倒東宮,活著的董狄可比死了的有用得多。

  雖然南承曜兵力占優,但他卻有所顧忌,而另一方肆則無忌憚地擺出了一副搏命之姿,又牢據著這鄴城之險,一時激戰異常,難分勝負。

  我看著箭矢如雨,自城樓之上密密地飛往攻城的兵士中,雖是有甲盾護衛,但畢竟不可能面面周全,眼看著軍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死傷無數。不斷有人冒著密集的箭雨拼死爬上城牆,卻被刀劍無情地殺戮後,重重地跌落下去了,不過轉瞬,又有新的面孔,再次闖入我的視線。他們不過才十幾二十幾歲的年紀,稚氣未脫的臉上,因為戰爭而爬滿裂紋與滄桑,血污之下,一雙雙眼睛卻堅毅而明亮。

  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士兵奮力攀爬上城樓,距離那麼近,他抬眼上望的時候,甚至還對著我略帶羞澀地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未完全綻開,便永遠凝固在了鄴城蒼灰的天幕下。一把冷亮的刀,就那樣在我的面前揮下,溫熱的血湧了出來,點點滴滴,濺上了我的衣裙和面容。我狠狠地閉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風雪聲,箭矢破空的嘯鳴聲,骨頭關節的摔裂聲,將士臨死的悲鳴聲,衝鋒高喊的口號聲……不斷地混雜在一起,撞擊著我的耳膜。再睜眼,有些茫然地看向城樓下,一片混亂之中,南承曜臨陣指揮的身影依舊英姿蓋世,每一句指令都沉穩有力,每一個手勢都堅毅完美,天地之大,卻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

  瀲與秦昭,亦是立於馬上,揮劍殺敵,招招淩厲狠絕,沒有半分的猶豫心軟。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一面,亦是戰爭最為殘酷的一面,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

  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看下去了,我別開眼,餘光卻掃過城牆之上,依舊前赴後繼不斷拼死攀爬的士兵。遂止不住地搖頭,我想要阻止他們,聲音卻哽在喉間,根本開不了口。閉上眼睛,用力地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微微啟唇,跟著記憶中的旋律,緩緩輕唱——

  「夫出鄴城妾在家, 山重水長望眼枯。
  一行書信千行淚, 寂寥空守長燈孤。
  兒憶夫兮妾憶夫,辭家見月幾回圓。
  漠北邊馬有歸心,帶我夫君走歸途……」

  這是鄴城傳唱已久的歌謠,我在「半溪」時曾聽人唱過,詞中的哀寂和曲意的幽怨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番唱來,雖無法盡然詮釋其中的淒婉,卻也能詞曲達意,連貫而完整地將它唱全,一遍又一遍。

  最初的啞澀過後,我的聲音逐漸寧和,我身邊站著的女子,原本已經癱軟,靠在了城牆上,這時卻也漸漸止了淚,慢慢地和了起來。開始難免斷斷續續,可唱著唱著,她的聲音也逐漸平穩了下來,慢慢站直身子,與我一道將視線越過廝殺的軍士,一遍遍吟著這歌謠。

  有了第一個人,自然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待到整個鄴城城樓上的婦女都隨我一道唱起這首歌之時,我清楚地看到了董狄眼中赤裸裸的殺意。

  我知道,鄴城的守軍多半沒有反心,此番會拼死守城,一來是追隨董狄;二來已是騎虎難下,為了保命,不得已而為之。可即便是這樣,面對南承曜的三千精兵,以及不日便抵達的凱旋大軍,每一個人,其實都是恐懼的。

  漠北邊民生性剛直豪爽,對於挾婦孺以當令箭這件事本就心中有愧,因為那些人畢竟是自己的鄉人鄰里。所以如今,當這首耳熟能詳的相思之曲綿綿唱出之時,更是讓他們本就不強的求戰之心黯淡了幾分。

  而此曲對城樓之下血戰的軍士而言,效果卻恰恰相反,那只會激發出他們心底爭勝歸家的渴望。恍然間,已有兵士攻上城頭,我微微閉眼,知道鄴城守軍已軍心已亂,而攻城一方,則士氣大振。

  啪的一聲,董銘一記狠狠的耳光打到了我的臉上,我一時站立不穩,重重地摔倒在地。頸項之間,原先已經漸漸乾涸的傷口,重又滲出血跡,而暖手爐砸裂的碎片也深深嵌進了我的手心,濕黏一片。

  董銘背對著我,對董狄急道:「爹,這個女人再留在這裡只會動亂軍心,讓孩兒先把她拖下去鎖住!」

  董狄冷冷地看著我,又看看董銘,終是一閉眼,語帶決絕,「你即刻帶她離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有她在手上,終究是多了一道保命符!」

  「爹!」董銘驚急地失聲喊道,然而董狄卻不理他,重又提刀上前,廝殺於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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