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雲畫扇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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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鶴松濤。 甫一進屋,便有沉重的暖香撲面而來,侍女在身後關上門,更是將一絲清冽都隔絕在外,屋內沉悶得讓人窒息。 滿屋都是雪蓮色的幔帳,從高高的房梁上掛下,沒有風,無精打采地垂著,紋絲不動。只有在人走過時,才微微搖擺。 佩兒在前頭引路,他皺眉,快步跟上。穿過重重幔帳,才到了那一具烏木漆金的靈柩前,接過柳兒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方在旁的蒲團上坐了,閉目誦經。 柳兒在旁小聲地稟報:「聖諭已經下了,葬在西皇陵……東邊那個位置,怕是要留給那個女人了。這邊娘娘屍骨未寒,那邊就已經琢磨著立新後了,真真地叫人心寒……」他恍若無聞,這是他早就料到了的事,父皇心裡只有那個女人,心心念念地,要冊封為皇后。如今母后去了,正合了他的心意。 耳邊沉默了許久,又響起柳兒的聲音:「早上後頭傳話來,那位主子怕也是不行了……」聲音是猶猶豫豫的。皇后在的時候,是不許宮中人提起那位主子的。 他猛地睜了眼,空洞無神地盯住她,握住佛珠的手有絲絲顫抖。柳兒的話如在遙遠的地方響起,縹緲不能入耳。「幾年前就得上了病,皇后娘娘派御醫去看過好幾次,總不見好……依奴婢推測,如今御醫所是那杭太醫當管,宮裡誰不知道杭太醫是那女人的心腹,從宮外帶進來的……」 柳兒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只覺得心中一片一片地空了,連呼吸都清清楚楚地聽得到。 她……她終究是撐不住了嗎? 他有許多年沒有去看她了,偶爾在園子裡遇上了,她亦是低眉順目地喊一聲「殿下」,再多看他一眼都沒有,表情淡寡如水。 他恨她。 他恨她出身低微,卻不自量力要去勾引皇帝,不過是想要求得榮華富貴罷了,只是她終究是小戶人家深閨養大的,又怎麼知道要做一個皇帝的女人,要的不僅是容貌,不僅是床上的那些功夫,不僅是一個兒子,更重要的是她的出身,她身後的背景能不能給皇帝、給朝廷帶來好處…… 連宸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他幸運,愛上了一個公主,雖然是邊陲小國,卻亦是配得上皇室,所以可以娶自己心愛的女人。可是,他最終不還是免不了三宮六院嗎?為什麼?不就是因為那些女子的背後,都有強大的勢力嗎? 即便是那個自認為與父皇是真心相愛的太后,不一樣不能免俗地,為自己的兒子娶進這數不清的佳麗嗎? 她的出身低微,導致了他這個錯誤的出生,他身為皇長子,卻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與栽培,從連宸祈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是臣,一輩子是臣。 他曾暗下決心,要一輩子與她劃清界限,不到黃泉不相見。 然而,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底猛然地空了,才知道,那終究是自己的母親,是十月懷胎生下他的母親,是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 他恍然起身,目光渙散。 案上設著母后的靈位,同樣是烏木包金,頂上一顆巨大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顯示出她無比尊貴的地位。 愴然轉身,踉蹌了幾步沖到門外,他無力地扶著殿前朱紅的柱子,上面盤繞著的金龍,硌了他的手。他忽然奔跑起來,沖進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無數的雪花漫天滿地地撲上來,北風呼呼地拍在臉上,如千根萬根的針刺一般。 他不怕,他不怕這點點疼痛! 他是大玥國的大皇子連煜華,他才十七歲,已經在沙場上征戰了無數回,關外的雪比這寒冷許多倍,敵人的刀,比北風鋒利許多倍,他都經受過了,他還怕這一點點疼痛! 他是為大玥朝立下赫赫戰功的,父皇不能抹殺了他的一切努力! 可是…… 他頹然地跪下,雙手順勢撐到地上,卻無力地一軟,臉龐狠狠地砸進了雪裡。鋪天蓋地的雪瞬間蓋在了他頭上,一時間沉悶不能呼吸。 淚,還未流出就結了冰。 他,他如今還能拿什麼和連宸祈比? 提香閣。 屋子裡暗沉得很,他一進屋,只覺得兩眼發暗,好一會兒才看清屋中的陳設。一張小小的木床,白色發黃的幔帳亂亂地垂下,牆邊是一張桌子,隔著一個半舊不新的梳妝盒並一面銅鏡。 他輕輕走過去。 梳妝盒和銅鏡上,都沾滿了灰塵,想來是好些日子沒有用過了,不禁鼻子一酸。桌前是一面小窗,外頭的風雪打在窗紙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床上的人喃喃地:「姜兒……下雪了……殿下可別冷著了……」 他過去,蹲在了窗前,那張憔悴的容顏映進他的眼簾,枯瘦如骨。他的視線落下,在枕邊一把木梳上。 手微微地顫抖著,拿起那把梳子,月牙的形狀,上頭鑲嵌了大大小小的珠寶,即使在這暗室之中,也璀璨異常。 梳齒上,沒有鑲嵌珠子的部分,脫落了原來的顏色,想來是握在手中撫摸了許多次吧?腦子裡浮現出她倚在了宮門,手中握著這梳子,遙遙地望向那深宮的樣子,不覺心酸。 這梳子,是當年父皇的貴妃董氏被冠以謀害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的罪名,被內侍們拖著押送到天牢時,從她身上掉落下的。當時他就躲在一邊的假山之後,他看見她眸底的絕望與淒涼,深深刺傷了他的眼。 那時候他就知道,將來有一日,他的母后也會落得和董貴妃一樣的下場,如今還真是應驗了。 待內侍拖著董貴妃遠離了,他才從假山後出來,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把梳子,陽光照耀下,滿目琳琅。瞧著好看,便打算收入懷中,誰知一個轉身,便看見了她,他的生母,住在側宮的李才人,亦躲在了一棵樹下偷偷地看著他。 他對她並不熟悉,幼時便跟在母后身邊,不過逢年過節,母后都會允許她來中宮小坐,偶爾在席上亦見上一面,沒想到她的臉就已經那樣深深地刻畫在他心底。 畢竟是母子連心。 思索了一會,複又掏出那梳子,輕輕地放在一邊的假山上,轉身離開。 病榻上的人兒微微睜開眼,室內黑暗,看不清眼前的人,卻聞到那熟悉而陌生的味道,灰色的眼眸中瞬間綻放開光芒:「煜兒……是煜兒……」 他方回過身來,握住那只枯瘦如柴,卻拼命在空中揮舞著想要抓住他的手。手是冰冷的,粗糙的,是多年來的寂寞與思念吸幹了她,如今她不過是一具有生命的屍體罷了。 要開口,卻如鯁在喉,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是病得糊塗了,自顧自喃喃地:「煜兒……是皇后讓你來看我的吧?是不是……你父皇封了你做太子?」當年她把煜兒託付給皇后,又在沈如蝶的求子藥中摻入紅花,為的就是要給煜兒一個好的將來,她自知出身低賤,連累了煜兒……「煜兒……以後你做了皇帝,要好好的……要勤政愛民……」 有酸意泛上心頭,他拼命地點頭,想要開口安慰,卻無語凝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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