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海(103)_衛風

一〇三

　　我問：「你恨我嗎？」

　　他的表情沒有變，只是問：「您說什麼？」

　　「你恨我嗎？」我說，「你恨我，也恨李漢臣吧。那一次，你十拿九穩能把我們殺死在桃源城的，但是我們沒有死，你一定很意外吧？如果不是因為仇恨，那又是因為什麼？」

　　他說：「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我說：「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內奸的事那麼確鑿，但是你始終沒有查出頭緒來。後來，還把苗頭對準了於昕。不錯，於昕的身世是有問題，可是他的品行我卻可以信得過。其實這件事再簡單不過了，因為內奸就是你，讓你來查內奸的事，那怎麼可能查得出來呢。」

　　他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不過語氣依然溫和，「您是不是神志不清了？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呢？我叫醫生來替您檢查一下好嗎？」

　　「我很清醒，和你一樣。」我說，「原本我不相信。但是，你知道的，我在Z.D組織手裡那麼久，被他們審問、要挾、傷害過……當然，在那過程中也認識了一些他們的人，知道了一些他們的事情。內奸是有一個的，這是確定的，這個人的名字不知道，只有一個綽號——茉莉……很奇怪啊，一個這麼恐怖的人，竟有這麼美麗的名字。」

　　他說：「是啊。我想這名字和我，扯不上什麼關係。」

　　「不，我想，有些關係。」我說，「茉莉，是你的妹妹吧？」

　　他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笑意緩緩從他臉上，從他眼中消退了。就像冬雪遇到了酷日，迅速化為無色的水，流淌而去。

　　「我沒有親人的，您知道。」

　　「是的，資料是這麼寫的。但是實際上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最清楚。」我看著他，並不覺得憎恨，只是很失落，很悵然。

　　他是我在遇到李漢臣之後，結識的第一個算是朋友的人。他不像別人那樣謹守身份等級的分別，而像一個親切和隨意的朋友。他舉止有禮有度，談笑幽默風趣。我記得我小時候就總想，如果我不是有個弟弟，而是有個哥哥，那該多好啊。薑悟就像一個成熟體貼的大哥哥，事實上，他也一直在我的身旁，扮演著這樣一個角色。

　　我靜靜地看著他，「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你應該也知道吧？Z.D那些人給你看的，不過是虛假的資料證據。你做的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也總有這樣的懷疑。」他淡淡地說，聲音裡再沒有了那種溫和的感覺，變得十分……無力，像是繃了太久，承受了太久的重負，突然一下子全鬆懈下來。他的眼睛裡全是疲倦。他抬起手掩住臉頰，輕輕搓了幾下，「我也這樣想過，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無益的……可是，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想試一試……我只有這麼一個親人。我記得她小時候親親熱熱地喊我哥哥，我記得那時候我們住在一顆經歷了很久戰亂的星球上，家裡很窮，我背著她走很遠的路去領救濟品。天很冷，我沒有禦寒的衣服，每次身體都被風吹得透骨一樣涼，可是背上卻是暖的。她總說自己拖累了我。可是沒有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每天能不能撐著走那麼漫長而寒冷的一段路，去領救濟食品……」

　　我想，我理解。但是理解並不等於原諒。

　　2

　　因為他的僥倖心理，想要妹妹活著的希冀，死了那麼多人。為我而死的張覽，難道他沒有親人，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妻子兒女嗎？那些在桃源城無辜喪命的人，那美麗安靜的小城，連人帶城化為了齏粉。還有，在這場戰爭裡死去的那麼多的人……

　　誠然，沒有他做內應，也一樣會有犧牲，會有死亡，也會有許多許多的人失去生命，失去親人，失去家園，失去永遠也無法尋回的珍寶。高嶺的參與，Z.D這個組織的極端，前太子李重的瘋狂，於長秋的陰鷙……這一切都會發生，我的孩子，小白的這個弟弟或是妹妹，也許……也許一樣會失去。但是，姜悟的行為，依舊不能讓我原諒。

　　「為什麼，一開始說於昕有嫌疑？」我看著他。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於昕呢？

　　「因為他的身世……」薑悟無力地說，「他與Z.D的副頭領于長秋，是叔侄關係。」

　　「於昕自己知道嗎？」

　　「我想，他知道。但是，這個孩子雖然有所隱瞞，卻並沒有做出過任何不該做的事情。」

　　我點點頭。我無法去想，如果於昕才是那個背叛者、內應，兒子的心靈將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於昕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於昕看起來總帶著一些憂鬱，他的眼裡總藏著無法向別人傾訴的心事。

　　「對不起。」薑悟低聲說，「我知道我的行為……不能被寬恕。」

　　「這個裁定需要由軍事法庭來作出，我想，這與我沒有關係了。」門推開了，盧鼎之帶著人進來，我轉頭看著窗外。薑悟慢慢站起身，我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我不應該向您請求寬恕，但是我很想對您說，對不起。」

　　我沒出聲。他們出去了，我眨了一下眼。有涼涼的東西，沿著我的臉頰緩緩流下，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對不起，我還能聽見。可是那些已經永遠離開的人，他們聽不到了。

　　李漢臣慢慢地走了進來。

　　我沒出聲。他輕聲說：「你的湯，要涼了。」

　　我點了點頭，說：「等下個星期，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就會搬出去。季氏基金和律師會的人已經聯繫過小謹，我們可以一起搬回那裡去住。」

　　「諾？」他迅速抬起頭。

　　「我已經不是皇后了，不應該再住在宮中。」

　　「可是……」

　　「元老會已經把我的頭銜剝奪了不是嗎？不管是什麼原因，結果是一樣的。我想，我應該離開這裡。我也想重新開始一段生活，一段不同于皇后生涯的生活。我想，我會過得比現在平靜快樂。所以，我們彼此給對方祝福吧，但願我們都可以找到自己所要的生活。」

　　李漢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站在那裡，原來挺拔的身形，看起來顯得那麼蕭索。

　　幾乎所有人都來試圖勸我放棄這個主意，小白幾乎每天每天都重複著說，媽媽你不要走。我抱著他不捨得放開。或許因為經歷了失去，所以覺得他的存在加倍珍貴。看著他的時候，我的心微微有些疼，像是被灼傷的感覺。

　　被自己無法負荷的感情灼傷，這種痛，無法承受。看到李漢臣的時候，我無法忘記那慘痛的一幕。我想，為了我們兩個人都能好好過下去，最好的辦法，是分開。

　　第三個星期的時候，我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前兩天，我就已經吩咐人把我的行李收拾裝好了。

　　李漢臣一早就過來了。他形容憔悴，好像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諾……」

　　我向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有些事情，發生了，選擇了，就是舉手無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每個人也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他看著我，目光有如熾熱的太陽，似乎想融化堅硬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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