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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軿車停了下來,我含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冰涼,這在酷熱的夏季還真是罕見:「到了!一會兒可得和你娘親熱些,她見了你,一定會很高興,別太生疏,叫她失望。」

  「母后……」

  「乖孩子,她是你娘啊,你彆扭什麼呢?」

  竹簾卷起,我拉著蔫巴巴的劉禮劉下了車,早有負責看顧殿宇的家令站在門口迎接。

  其實這只是座門面不起眼的配殿,房間並不算多,空間倒也寬敞。進門庭院內光禿禿的連根樹都沒有,倒長了許多草。

  「這是怎麼了?」我指著那些雜草叢生的地方,厲聲叱責家令,「住人的地方居然弄得這般死氣沉沉,這屋子裡的家丞奴僕都上哪去了?手爛了還是腳爛了,連根草都撥不動了?」

  家令嚇得雙腿打顫,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小人知錯了。」

  我怒道:「別以為你不歸少府管便可任意妄為,官家是不給你薪俸,但你別忘了,這裡所有的人手,薪俸可都是從沛王食邑裡支出的。花錢養著你們這幫人,難道就為了使你們這般憊懶敷衍的對待沛太后麼?」

  家令愈發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了,只得伏在地上磕頭,我四處看了下,拉著劉禮劉往正屋走,才跨上石階,就聽身後家令哆哆嗦嗦的回道:「皇后娘娘……沛太后,住在偏廂……」

  我收回腳步,回頭問:「怎麼好端端的不住正屋,反住到偏廂去?」

  「沛太后自從搬到這裡,便一直住在偏廂,她曾言,自己配不得住正屋……小人自然遵從沛太后的意思。自抱恙後,太醫也說偏廂不夠通風,陰暗潮濕,不宜養病,但沛太后堅持不搬到正屋去,我們也實在沒辦法。」

  我拂袖轉向偏廂,到門口時,勒令隨扈侍從留在門口,只帶著劉禮劉一人推門而入。

  偏廂果然如家令所形容的那般,即使在盛夏高溫,甫一踏入,仍能感到一陣陰涼之氣撲面襲來。屋內傢俱簡陋,角落四隅各點了盞銅燈,以此照亮室內不太明亮的逼仄空間。

  床幔低垂,走近些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誰?」帳內有個沙啞的聲音警惕的叫了起來。

  我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幔帷帳。少頃,咳嗽聲起,有個影子在帳內坐了起來:「來人——」

  我回身拉劉禮劉,示意她過去。劉禮劉蹙著眉拼命搖頭,我沉下臉來,努了努嘴,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她磨磨蹭蹭的挨到床邊,幔帳內的人還在不停的咳嗽,她慢吞吞的伸手將帳子撩起一角。

  我站在七八丈開外,看到那掀起的一角露出郭聖通枯槁憔悴的臉來。劉禮劉瞪大了眼,手忽然一哆嗦,撒手向後彈跳了三四步。

  「啊……」郭聖通驚呼一聲,急急的揮開帳子。輕紗飛舞,帳內帳外的一對母女隔著幾步之遙互相對視著,「你……你是……」

  劉禮劉又往後縮了幾步,郭聖通側身趴在床沿上,尖叫:「別走——禮劉,我知道是你!禮劉——我的女兒……」右手筆直的伸向劉禮劉,滄桑的臉上淚水縱橫,「你過來,讓娘好好瞧瞧你,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禮劉似乎被這種場面嚇到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復面前這位涕淚俱下的老婦人,惶恐的側首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沖她安撫的點頭笑了笑,劉禮劉蒼白緊繃的臉孔終於舒緩下來,對著我是勉強一笑。

  郭聖通注意到女兒的異樣,順著她的視線慢慢轉過頭來,我與她目光相接,一瞬不瞬的盯住她,眼瞅著她的表情由傷心變成錯愕,再轉變為驚怒,眼中強烈的恨意似乎要在我身上燒灼出一個洞來。

  「陰麗華——」她尖叫著一掌拍在床板上,狀若瘋癲,「你……你又安的什麼心?你把禮劉怎麼了?你這個心腸惡毒的女人,你奪了我的後位,搶了我兒的太子位,如今又想使什麼陰毒無恥的手段謀害我的女兒?陰麗華,你個下作的賤人,你不能好死!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我詛咒你陰家滿門全都不得……」

  「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在幽冷的斗室內驟然響起,打斷了郭聖通瘋狂的咒駡,也徹底打碎了她瀕臨崩潰的心。

  劉禮劉高舉著手,渾身顫抖的站在床邊。郭聖通高仰著頭顱,臉上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你……」她捂著臉,不敢置信的呢喃,「你不是禮劉……你是……那個賤人的女兒……你是劉綬!」

  我走上前,將愣忡得除了顫慄說不出話來的劉禮劉拉到身後:「她是禮劉!」

  「你胡說——」郭聖通震怒,「咳咳咳……」一通咳嗽過後,她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卻突然大叫:「我知道了,你這個居心歹毒的賤婦,想用這種法子來挑撥我們母女的關係,你把禮劉教化得連親母都不認,你……你好毒的心思……」

  「你……你閉嘴!」劉禮劉突然從我身後躥了出來,喘著氣,小臉漲得緋紅。她的聲音在顫抖,纖細的背緊緊貼在我胸前,雙臂卻下意識的張開,護住我,「不許你……不許你再詆毀母后!母后將我辛苦養大,視如己出,從沒因為我是庶出而輕視我,但凡姐妹們有的,我亦盡有。妹妹比我小,又是母后親生,可母后從未因為偏心她而冷落我!你……你怎可如此侮辱我的母后?」

  「你的……你的母后?」郭聖通倒吸一口冷氣,臉上似哭還笑,淒然悲憤到了極處,一口氣深深的壓在喉嚨裡,然後猛然爆發出來,她瘋狂的拍著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親娘!是我生了你,我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難道為的就是讓你這樣幫著外人來羞辱我麼?」

  郭聖通像是瘋了一般,舉止癲狂,我將劉禮劉重新拖到身後,叱道:「生病了就該好好養病!有什麼不滿你只管沖我來就是,何必嚇著孩子?」

  郭聖通只是嚎啕:「你是我的女兒!我盼了一輩子才等來的女兒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認奸作母,掌摑生母,你可還有半點為人子女的孝心?」

  劉禮劉狠狠咬唇,臉上神情閃爍,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倔強。我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她忽然掙脫開來,指著郭聖通抖抖簌簌的說:「憑你是誰,我只認父皇和母后兩個人!我有眼睛,有耳朵,有心,會看,會聽,會想,早年父皇為何廢黜你,你到底對我九哥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明白。母后這十多年來從未在我面前講過你一句不是,她總是教導我,我的舅家姓郭,讓我不可忘本,要恪守孝道,她真心待我,你卻惡意揣測,可見你這人的心地本就不正。父皇乃一代仁君,再沒有比他更溫柔心慈之人,他跟你做了十幾年夫妻最後都對你忍無可忍……你有什麼臉面自稱是我的娘?我告訴你,我娘只有一個,我心裡永遠只認她一個,我舅舅家姓陰,不姓郭!」

  這番絕情的狠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後,郭聖通驟然止住了哭聲。

  劉禮劉厭惡的挽住我的胳膊:「娘,我們快些走吧……你好心勸我來探望她,其實還不如不見呢。」

  「禮劉,這話可說不得,這畢竟是你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通急驟的劇咳後,郭聖通手捧胸口痛苦的蜷縮起身子。

  劉禮劉愈發急著拉我離開,口中只說:「人心污穢,這間屋子也沾染了晦氣,娘還是不要在這裡待了,免得過了病氣!」

  我剛要勸解幾句,就聽郭聖通躺在床上沙啞的呻吟:「別走……咳咳咳,禮劉,咳咳,禮劉……禮劉……咳咳咳咳,把我的女兒還給我……還給我……咳咳咳……咳……」

  劉禮劉聽見,氣得一跺腳,蠻腰一扭,調頭跑出門去。

  昏暗幽冷的斗室內,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與風箱般的喘氣聲交迭迴響。

  雙手攏在袖管中,我握緊了拳,腳步沉重遲緩的踏近床邊,看著她面容憔悴、披頭散髮的淒慘模樣,我忽然覺得那口長久以來一直壓抑在我心上的怨氣終於發散出來,我居高臨下的睥睨她,冷眼望著她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哀號。

  「太醫說你的五臟六腑都出了問題,即便天神降臨也救不了你了。」

  她拼命捂著嘴,瞪大的黑色瞳仁配上一圈瘀青的眼圈,說不出的詭異:「咳咳……咳咳……」

  「你咳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聽你身邊的婉兒形容,說你現在喝下去一盌黑色的藥汁,能咳出來半盌鮮紅的血液。這孩子說話真愛誇張呢,你說是不是?」

  「咳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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