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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馬澄又磕下頭去,這次抬頭時眼眶已經紅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娘娘能微服蒞臨寒舍,已足以令我等感激涕零。」

  她雖然強忍熱淚,但面上悲淒之意卻難以掩飾,再如何堅強能幹,到底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

  「你的兄弟呢?」

  「堂兄帶著他們四處奔走,替先父鳴冤……」說到這裡,聲音發顫,那個削瘦的肩膀也在細微的打著顫。但她始終不卑不亢,從識破我的身份到現在都不曾開口求過我半句。

  「你難道不想替你父親申冤麼?」

  她一顫,淚珠潸然而下:「為人子女者,孝道為先,替父申冤乃天經地義之事,不容退怯。但我認為皇后自有主見,非我哭訴便可動搖一二,既如此,不必再提隻字片語。」

  我對她發自內心的生出好感,這孩子思維敏捷,條理清楚,難得是家中遭逢如此劫難,居然還能像現在這般冷靜理智,別說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即便是成年人恐也難得做到這一步。

  「今日能識得馬援之女,也算不虛此行。」我沒做出任何承諾,她也沒有開口求過我任何事,我倆彼此心照不宣。這樣冰雪聰穎的女孩兒如何不教人喜歡?

  臨去時,馬澄送我到門口,素荷與紗南安頓我坐上了車。馬澄先只安靜的站在門口遙遙相望,就在我們準備離開的那一刻,她忽然沖到牆根下拔下一叢秸稈,飛快的向馬車沖來。

  「娘娘——」她臉色蒼白的望著我,那雙通透明亮的眼眸中飽含懇求的婉轉眼神,雙手顫巍巍的將那把秸稈遞到我跟前。

  因為拔得太過心急,她的手被批針葉片割傷,白皙的手背上縱橫交錯著數條血紅條印,分外刺眼。

  「這是什麼?」我笑吟吟的問她,「女子,是要送給我做禮物麼?」

  「這是……這是……」陽光下,她的臉卻出奇的白,毫無血色,汗水打濕了她的秀髮,碎發黏貼在她的面頰上。她囁嚅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將秸稈放到我的車上,「這是我爹爹從交趾拉回來的一車明珠犀角!」

  我眼皮突突的跳了兩下,面上卻絲毫未有改變,只靜靜的瞅著馬澄。她呼吸急促,大大的眼裡盛滿希冀和渴望,雖然她嘴上什麼都不說,可是那雙玲瓏剔透的眼睛卻將她心底要說的,想說的,全部說了出來了。

  我暗自嘆息一聲,淡然頷首:「如此,多謝你的禮物!」

  馬澄的手縮了回去,竹簾隨即放下,我沒再去留意她的表情,那雙眼只是死死的瞪著面前那叢幹蔫的植物。

  馬車晃晃悠悠的開始起步,我木然的伸手,從那秸稈上捋下一把穗子,雙手合十,細細一搓,落下許多黃褐色的種皮來。過了片刻,掌心便只剩下一粒粒的細小種子,比麥粒大,一端鈍圓,另端較寬而微凹,背面圓凸,腹面有一條縱溝深深凹陷。

  素荷驚訝不已,不由好奇的問:「這是什麼?」

  我默默的揀起一顆塞入嘴裡,牙齒慢慢嚼動,種粒被磨成粉狀:「薏米……」

  §朱雀卷 第六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壽陵

  「結果怎樣?」

  紗南面帶難色的覷視我。

  我不冷不熱的放下狠話:「在我跟前不准說半個謊字!事情輕重我自個兒拎得清,不用你來決定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你若故意說謊來誆我,別怪我翻臉無情。」

  紗南這才取出一隻黑木匣子,遞給我:「交趾遍佈瘴毒,南方產果薏米,食用後能輕身省欲,壓制瘴氣。馬援在軍中常和士兵以薏米為主食,且因南方薏米果大,是以班師回朝時,特意拉回一車薏米果種,希望在京師附近播種養植。馬援拉回的薏米種子未曾相送於朝中權貴,外人不識薏米,故此紛紛猜度為奇珍異寶……」

  我咬了咬牙,冷笑:「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明珠犀角,奇珍異寶。哼,一群沒見識、沒眼沒皮的東西!有道是三人成虎,如今果真如此!」我執起木匣,狠狠的砸在地上,「查!我要徹底查清這背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究竟有哪些人自作聰明,敢將帝后當作愚翁蠢媼來欺耍!」

  木匣被摔裂,紗南這才明白我動了真怒,氣性沖頭,馬援的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明明白白,我定不肯善罷甘休。

  陰家的影士力量經過這些年的培養,觸角早已遍佈全國各地,若非陰識再三叮囑不可毫無節制的發展,有可能我會讓這股諜報力量直接插入到匈奴、烏桓以及西域各國腹地去。

  如今影士的效率之高常人難以想像,不過短短數日,一卷卷的竹帛捆紮著擺放到我的書房案面上。真是不看則已,越看越怒,即使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梁松曾經因為馬援沒少挨劉秀的責備,然而馬援作為他父親的同輩,他心中不滿也無可奈何,畢竟尊長乃是禮儀美德。

  梁松是我的女婿,也就是半子,不管他在這件事裡頭夾帶了怎樣的私心,我心裡總是偏向于自己的孩子。但我千算萬算,也絕料想不到梁松所作所為並非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那麼簡單——事實上早在他被派往武陵做監軍時,馬援便已經感染暑疫身亡。所謂的罪證確鑿,馬援最後羞愧自殺云云,純屬子虛烏有。

  朱勃說的好,一個人說某人是壞人尚不足信,但三個人一起說某人是壞人時,卻會使人信服。劉秀和我都不是聖人,在無法得知真相的情況下,自然更容易接受周圍的一些輿論觀點,更何況提供這些觀點的人都是素日最親近的心腹老臣,以及是最信賴的兩個女婿。

  「馬家原與竇家有姻親之義,但近日馬嚴已令藺夫人向竇家提出解除婚約!」

  我點頭,馬援冤屈,竇固也有份參與,馬嚴如此做法,也算得是有骨氣的。

  但細細想來,馬援之所以落得如今這般收場,未見得就不是這素來骨子裡的傲氣作祟,終釀此等苦果。馬援確實有才,能文能武,但他為人太清高孤傲,使得滿朝之中,竟出現那麼多人見不得他的風光,在他落難之時,未見多少權貴替他及他的家人伸出援手,反而一個個爭相落井下石。

  人緣竟是處到如此差勁的地步!馬援若是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的遺孀孤兒求告無門,落魄如斯,不知會否有所感悟。

  「梁松在壺頭暫代監軍,如今那邊將士軍心如何?」

  「還不是很清楚詳細情形,只知蠻夷圍困,步步進逼,將士耐不住暑熱病倒的人越來越多……」

  「可見得速戰速決!」我沉吟片刻,問道,「那裡可有值得信賴的人手?」

  紗南回道:「有。原監軍宗均乃是南陽人,可信。」

  「既如此,依我計行事……」

  ***

  梁松查完馬援事件後,武陵郡壺頭已成一處死地,將士相繼傷亡數字超過大半,義王掛念夫君,懇求父皇詔令梁松回京覆命,劉秀應允。

  梁松前腳離開壺頭,後腳宗均便與剩下的將領商議,戰事持久不下,預備矯詔向蠻夷招安。耿舒、馬武等人伏地不敢吱聲,宗均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論調,假傳皇帝制書,將伏波軍司馬呂種提調為任沅陵縣的代縣令,再派呂種手持假詔書,前往蠻夷大營。

  明面上行招安之舉,暗裡大軍悄然尾隨,以防不測。

  十月份有消息傳到京師,蠻夷部眾殺了自己的主帥,向漢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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