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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太醫令、太醫丞急召太醫入宮,十余名太醫齊聚會診,開出的藥劑比平時重了兩分,然而即使如此,劉秀的病情也不見有絲毫好轉。隨著他陷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公卿朝臣紛紛詢問皇帝起居,太常進言,依禮應請大司馬至南郊祭祀祈禱,請大司空與大司徒告請宗廟,告祭五嶽,請求諸神保佑。

  然後此時的三公位置皆已空置——吳漢病歿,戴涉犯案誅死,竇融免除連任,三公竟已無一可用之人。

  劉莊向我討主意,我不敢擅自作主,只得趁劉秀稍加清醒的時候,伺機詢問相關事宜。劉秀雖然病重,腦筋卻不糊塗,馬上報了一個人名出來。我當即醒悟,於是命代卬代擬詔書,詔張湛任大司徒。

  我不知道劉莊對於劉秀做出如此決定有無疑慮,是否能體會其中的良苦用心,但他是個能沉得住氣的孩子,對於這樣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只是照辦。

  我的這些孩子裡頭,最先跳起來的是劉荊,這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直言不諱的追問我,為何父皇要如此抬舉廢太子的人?

  他這一開口,義王、紅夫二人也按捺不住,紛紛表達出她們的不滿情緒。我這幾天被劉秀的病情加重折磨得頭痛欲裂,根本無心回答他們的問題,正想讓大長秋帶她們回中宮時,身後有個清朗卻不失穩重的聲音回答說:「明為退,實為進!」

  我大吃一驚,回頭搜尋才發現原來說話的人是平常話最少的劉蒼,這孩子從出生到如今十年間都沒讓我太操心,他總是很安靜,也很乖巧懂事。我這些子女裡頭,頭一個讓我操心最多的自然是長子,其次長女,其餘人或多或少從小都少不得頭疼腦熱,調皮搗蛋,唯有劉蒼這個孩子,始終安安靜靜的,以至於有時候忙起來,我經常會忽略掉他的存在。

  「蒼兒。」我招手喚他靠近。

  他乖巧的喊了聲:「母后!」

  我忽然發覺這孩子瘦了,下巴略尖,皮膚更是白皙得不輸女子,小時候看他的臉型長得有些像陰興,如今再看,倒有了幾分陰識的味道,只是那雙眼眸很冷峻,乍看像陰興,細看又有陰識的穩重。

  我憐惜的將他拉到身邊,這孩子具有典型的母舅家的氣質,不像是劉家人:「能跟娘解釋一下,什麼叫『明為退,實為進』嗎?」

  他抿著唇,扭著脖子從周遭的兄弟姊妹間一一看了過去,其他人都屏息等答案,他的目光未曾停留,最後落在了劉莊身上。

  兄弟倆略一對眼,劉莊沖他微微頷首,劉蒼便笑了,笑容裡多了幾分靦腆,那雙眼眸卻更亮了:「母后,孩兒年幼無知,斗膽妄言揣測,若有說錯的地方還請母后寬恕——孩兒以為,此時朝中三公懸空,其中更以大司徒為甚,自建武十三年起,連任大司徒均以罪人之身橫死,韓歆、歐陽歙,及至戴涉……張湛原為大哥屬官,父皇此時將他拜為大司徒,張湛若真是有見識的人,必不敢接任……」他說到這裡,又瞟了劉莊一眼,劉莊贊許的笑了起來。

  義王臉上一片茫然,紅夫略有所悟,中禮則笑而不言,剩下劉荊年幼,低頭不語,也瞧不出他是什麼反應,兄弟姊妹幾人表情各一。

  我既詫異于劉蒼敏銳的洞察力,又從內心深處感到一陣寬慰。這幾個孩子或嬌憨可愛,或聰慧過人,到底都已漸明事理,這樣也好,能省去我好多牽掛。

  念及此,心中一陣激動,忍不住抓著劉蒼的手交到劉莊手中,讓他們兄弟姊妹幾人手拉手團團抱住,我擁著他們,熱淚縱橫:「你們都很好……娘很是為你們驕傲!往後……你們幾個骨肉連心,要相互扶持,即使……即使娘不在你們身邊,你們也……也要……」

  我泣不成聲,劉莊、劉蒼同時面色大變,一齊喊了聲:「母后!」

  我搖搖頭,示意他們噤聲。劉莊面色雪白,劉蒼心軟,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流下淚來。其他幾個孩子都沒反應過來,只以為我是在為劉秀的病情悲傷難過。

  §朱雀卷 第五章 留靈修兮憺忘歸 托孤

  張湛果然如劉蒼所講的那樣,不敢接手大司徒這個燙手山芋,這幾年劉秀的強硬手段,讓朝中所有人都見識到了帝王專制的決心和手段。張湛不敢違抗詔命,便裝瘋賣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說自己身體差,病入膏肓,無法勝任三公這樣重要的職責。於是,拜張湛為大司徒一事最終不了了之。

  當然,影士那邊也另有消息透露給我,私底下,張湛為了面子,仍對這些親信好友誇口,他不願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於舊主郭聖通。

  我對這樣毫無實際效用的言語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事實上更多的輿論認為,皇帝能在病危之時,不計前嫌的委任廢後僚屬,實乃有情有義之人。這也說明,皇帝寬仁,皇后賢德,即便對廢後郭氏及廢太子從屬,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劉秀已連續昏迷兩天三夜,病勢沉屙,每天只能靠米漿湯藥續命。太醫稟明,劉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風眩引發黃疸病,體內熱毒積聚,導致他的眼珠發黃,慢慢的全身肌膚也將轉為黃色,到時神仙也回天乏術。

  我日以繼夜的守著他,心裡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於是將前朝的事宜交托皇太子處理,因為朝中無三公支撐,便讓劉莊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去找幾位舅舅商議。

  六月初六,東方漸白,當更漏裡面的細沙即將漏盡時,昏迷多日的劉秀髮出了一聲呻吟。廣德殿內分外安靜,我跪坐在床上,安詳平靜的望著他。

  「醒了麼?」我在他耳邊低語,「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

  手指觸到他的臉頰,有點燙手,我一邊輕笑一邊將他扶了起來,把他的頭輕輕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兒,一會兒太陽就要升起來了,真想讓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

  床頭那對銅鳳燈發出微弱的光源,光線打在劉秀臉上,顏色蠟黃得驚人。他的眼瞼閉合,長長的眼睫覆蓋著,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闔著的眼瞼下微微轉動,居然沒法聽到他的呼吸聲。殿內仍是很安靜,空氣中混進了朝陽的燥熱,許久過後,他的胸腔震動,悶悶的傳來一聲咳嗽。

  我從懷裡掏出準備好的篦子,低聲問:「替你梳個頭好不好?你看你睡了這麼多天,頭髮都亂了。」

  他沒出聲,我默默的將他的髮髻拆散。長髮頓時披瀉下來,髮絲很長也很稀疏,發色白多黑少,我捧著一綹長髮,牙齒緊緊咬著唇,用篦子小心的將髮絲梳通。

  「疼不疼?你常笑我粗手粗腳的,也是……我連孩子們的總角小辮都梳不好,義王常說讓我梳頭不如直接拔頭髮……你放心,我輕點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頭髮那麼少,哪裡……還經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語的說到這裡,忽然哽了聲音,我吸了吸鼻子,強顏歡笑道,「疼不疼?疼你可得吱個聲,不然把你的頭髮都給扯光了,我可不負責哦……」

  他又是一聲悶咳,身子隨之劇烈的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負責……」頓了頓,眼淚忽然簌簌滾落,「我會對你負責,一輩子……負責給你梳一輩子的頭,這樣你可滿意了?」

  他的額頭滾燙,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體溫還是我的體溫,強打著精神將他的髮髻盤好,又問:「今天戴什麼冠子好呢?其實,我還是喜歡看你戴巾幘……我跟你說啊,我一直都記得呢,那年你穿著短衣麻鞋,站在田裡笑得那麼滿足……唉,不許笑我,聽到沒,不許笑……」

  他一直沒出聲,眼瞼始終緊閉著,整個空蕩蕩的大殿內,只有我自言自語的聲音在幽幽回蕩。

  我俯下頭,在他額上輕輕印上一吻,抬頭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表情很安詳,呼吸時快時慢,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光線從窗外透了過來,我和他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周身似有無數塵埃在盤旋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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