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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之後的十多分鐘裡,我都處在一種神遊太虛的狀態中,紗南始終高舉著手,沒有退縮,也沒有閃避。許久,許久,我終於重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很慢,也很沉重:「陛下現在何處?」

  「雲台廣德殿。」

  我從她手中接過那些針,這種精鐵磨制的縫衣針,隨處可見。如果在平時,它只是縫製衣物的針黹用具,而現在,它成為了一種殺人兇器。

  抽身跨出門檻的時候,我落淚了。如果之前三個月我所流的淚水代表了緬懷與思念,那麼這滴淚,已經轉化成強烈恨意。

  ***

  十月初四晨,劉秀命謁者陰嵩持節前往章陵,以臨淮懷公誕日四年為祝祭。同時,雒陽城內外戒嚴,黎陽營出調騎兵兩千,雍營調步兵五千人,分別向雒陽靠攏,駐於城外南北各二十裡。

  衛尉增加兵衛,梁松兄弟四人分別守衛西宮內外各處殿閣門戶,東海公劉陽稱疾,不再外出朝請,居西宮內休養。

  在這種緊張而又怪異的氛圍下,我守著我的八個子女,在煎熬中渡過了八天八夜。終於,十月十二,陰嵩一行返回雒陽。

  有些事背後的真相,我敢想像,卻不等於我敢去面對,所以,當我鼓足勇氣從劉秀手中接過那只漆盒,顫抖著打開,看到盒內鋪墊的雪色帛羅上靜靜擺放的那枚鐵針時,我已被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針約一指長,針尖和針尾已經生銹,中間那部分則被一小團血肉緊緊黏裹住。

  我瞪著它,死死的瞪著它。

  「麗華!」劉秀一把抱住我。

  我不哭、不鬧、不嚷、不叫,甚至連呼吸都沒有,只是全身僵硬的盯住那枚血肉模糊的鏽針。

  「哭出來!」他拍打著我的臉頰,焦慮的捧著我的臉,「你哭出來……」

  我將針從盒內揀起,湊到他眼前,木訥的問:「就是這個東西要了我兒子的命,是麼?」

  劉秀的眼神是灰暗的,他仰頭吸氣,然後重重的歎氣,將我猛地拉進懷裡,使勁全力抱住我。

  眼眶是幹的,我無言的看著自己手中的這根針。

  記得程馭以前講解針灸之法,曾說起:「若幼兒八歲以下,不得用針,緣囟門未合,刺之,不幸令人夭……」

  我的衡兒,是不幸中的不幸!那個令他早夭的癲癇之症,不是因為他體弱得病,引起突發驚厥,才會不治夭亡,而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精心策劃的一出慘烈悲劇!

  雙指間一空,鐵針不翼而飛。十四歲的劉陽面無表情的站在我面前,手裡緊緊握住那枚針。他的眼神怪異,眼瞳佈滿血絲,像是要淌出血淚來。須臾,他將針細心的用帕子包好,放入懷中,默默的沖著我和劉秀一叩首,然後起身揚長離開。

  看著那個瘦削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嘴角抽動著,冷然一笑:「我不會哭的,仇恨的眼淚不該留給我的衡兒,但是……會有人記得的,永遠……永遠……記住這份至親骨肉換來的血淚!」

  劉秀不言不語,半晌低沉的喝了聲:「代卬!」

  「諾。」門外有個慌張的應聲。

  「詔三公、宗正至廣德殿。」

  「遵命。」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可想而知代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疾跑。

  我萬念俱灰的跌坐在床上,那個經歷苦心策劃,籌措了無數年等待的結果即將來臨,我卻沒有感受到半分喜悅。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話真是一點不錯,在這個大舞臺上上演的這幕戲,不到最後誰都永遠無法猜到結局。

  可是……為什麼,最終促成我們達成願望的契機,代價竟是永遠帶走了我們的衡兒?

  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這樣?

  §朱雀卷 第四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 柔道

  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廢皇后郭氏,立貴人陰氏為皇后。

  對於廢後的處置,皇帝詔曰:「不可以奉供養。」劉秀與郭聖通正式解除夫婦關係,將她的名號逐出劉氏宗廟,日後不得子孫供奉。

  恢復自由之身的郭聖通被遷出掖庭,安置于北宮居住。

  作為雒陽皇城的南宮以及位於南宮北側的那片宮闕,原是呂不韋所住的文信侯府,高祖劉邦當年定都雒陽城,將南宮修葺作為皇宮居住,之後雖遷都長安,南宮卻仍作為行宮得以完好的保留下來。再經歷了兩百多年,南宮迎來更始帝劉玄定都,照例又是一次翻新修葺,到劉秀為帝入住南宮,雖然生活簡樸,但宮殿樓閣卻年年都在整修。

  但是與南宮同年代遺留下來的北宮卻沒有那麼幸運,歷經風霜的北宮,那些殿堂高閣外觀雖然猶存,內裡卻大多木制腐朽,破落衰敗得還不如雒陽城的一些富戶民宅。說它是冷宮尤不為過,但是北宮不屬於掖庭,郭聖通搬入北宮,名義上已經與皇室完全無關。

  按民間習俗,被休棄的下堂婦或喪夫的寡婦可隨長子贍養,所以按常理,郭聖通離宮後最恰當的去處是隨長子劉彊同住。但這個顯然不可能,廢後郭聖通絕對不能與身為皇太子的劉彊湊到一塊去!

  於是劉秀將劉輔提升為中山王,郭聖通作為中山王的母親則被封為中山王太后。這個尊號的賜予幾乎就是一種變相的諷刺,前一天還是漢室母儀天下的皇后,在今天卻成了個無關的陌生人,被尊稱為王太后——從此以後,她的身份,也僅代表是中山王劉輔的母親,與劉秀再無瓜葛。

  她的後半生,活動範圍將僅限於北宮一處充當中山王府的宮闕內,行動處處受人監視,不得隨意離府。因劉輔未曾成年,所以雖然封王,卻仍留在南宮掖庭,連同郭聖通的其他五個子女一起,歸我撫養。

  繼劉輔封王后,劉秀將其餘九位皇子,也都理所當然的從公爵晉升為王爵——這個結果,算是劉秀在前幾年廢除王爵制的洗牌後,重新審時度勢發牌。相信隨著我這個陰皇后上位,日後朝廷內部的集團勢力也將會出現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調整。

  紗南對於這樣的結果顯然不大滿意,但她性格內斂,從不曾多嘴抱怨句什麼,只是一整天都緊繃著臉,目光寒意凜冽,讓那些小宮女見了她,一個個如臨大敵。一直挨到日落,太官準備晚膳,她才因事問了我一句:「椒房殿那邊已經清理完畢,留在長秋宮的宮婢和內侍,娘娘打算如何處理?」

  「那些不清不楚的直接送出宮,遣散回家。沒問題的,還留在長秋宮當值。」

  「諾。掖庭令剛才來問,娘娘準備何時搬去長秋宮?」

  「空著吧。」

  紗南一愣,我抬頭,淡然道:「我沒打算搬,這裡住了十幾年,慣了,長秋宮先空著吧。其實……住哪都一樣,不是麼?」

  「那……要不要將殿閣重新修葺一下,也佈置成椒房?」

  「不必了。你跟了我這些時日,何曾見我是講究這些的?」

  「諾。那奴婢這就去回復掖庭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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