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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我已忘了自己曾暗自流了多少眼淚,程馭仍如當年一般,用藥急且猛,劉秀雖然康復有望,但這其中所受苦痛,卻比死還難受百倍。病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夜裡我爬起來替他翻身,總能見他疼得滿頭大汗,卻咬牙不吭半句。

  當我哭著問他,既然疼,為什麼不喊出來?他卻說怕吵醒我。自那以後每天夜裡起來,我再沒見他醒著,總是安詳的閉著眼沉沉入睡,低鼾起伏,狀若酣然。然而熟悉如我,又怎麼沒有覺察到,他疼得微微打顫卻極力克制的細微表情。

  我懂他的良苦用心,所以在替他翻身,揉捏腿腳的時候便假裝不知情,眼淚在我眼眶中打轉,我卻得強忍著不讓它落下,這種滋味,只有他和我才能體會到其中包含了多少心酸。

  這一日天氣清朗,我用輪椅推他到庭院中賞花,他精神極好,指著荊棘雜草中的一株不知名的蘭草與我講解。可我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頭,他講了好一會兒,我真正聽進去的卻沒幾句。

  終於,我的愣忡換來他一聲低歎:「如果真要出事,也不是在這裡長籲短歎便能解決問題的。」

  我一凜,回過神來。劉秀坐在輪椅上,難掩憔悴的面容,帶著寬仁的微笑,只是眼神十分睿智明利。這讓我想起那個臨朝的建武漢帝,而非一個病痛纏身的中風患者。

  我跪在他面前,頭枕在他的腿上,低聲呢喃:「如果我說一點都不擔心,那是騙你,也是騙我自己。」

  他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髮,低沉的笑:「太子留在京裡,朕也甚是想念。皇兒們皆有爭當孝廉之心,也應為天下表楷。這樣吧,傳詔他們從駕南巡……」

  我倏地抬起頭,愣愣的瞅著他。

  劉秀看著我,含笑點了點頭,目光清澈。

  他果然不愧為一朝天子,雖然病了,對於政治的敏銳卻一點都沒有降低。皇帝病重,獨留皇后與太子在京中坐大,獨攬朝政,總有一日會惹出大麻煩。

  雖說京都有吳漢坐鎮,卻終不是長久之計。如果雒陽當真發生異變,只怕面臨這場驚天動地的變亂,我們也唯有眼睜睜的看著,鞭長莫及。到那時,也許恢復健康的劉秀有朝一日還能有翻雲覆雨的手段將這場動亂重新撥亂反正,但是當異變發生之時,我兒劉陽只怕已難逃一劫。

  「皇子從駕不是不可,只是……」只是皇太子若從駕,以我們現在的精力,誰又能鎮得住劉彊他們?郭氏外戚的人脈與勢力如今即使稱不上權傾朝野,也難保不會滲透到皇帝身邊。

  劉秀淡淡一笑,手掌一翻,掌心露出一塊金銅飾物,形同虎狀,虎身用金絲刻制銘文。他將這半枚虎符放到我手裡,輕輕說了三個字:「黎陽營。」

  我心頭劇震。建武六年合併郡國時,朝廷曾改革地方兵制,裁減並改善了郡兵的徵調制度,全國一統後,撤銷郡常備軍,將原來地方上的一些營改編為長期駐守軍。這其中為保雒陽、長安兩京安全,分別在黎陽、雍縣東西兩地設置軍營——黎陽營位屬冀州魏郡,集幽州、冀州、並州三州精兵組建,駐屯黎陽,警戒黃河以北動向;雍營則是原先扶風都尉統轄的部隊,駐守雍縣,負責三輔地區,作為長安西部的軍事屏障。

  這兩支軍隊都由中央直接指揮,算是天子部署的嫡系精銳兵力。

  如果說我對雍營的軍備實力還不是太瞭解,那對於那支駐紮在黎陽,專門針對河北勢力而組建的黎陽營,卻不可謂不熟知。因為當年地方武裝力量裁員時,陰家安置在河北的突騎軍無處可去,考慮到作為外戚,蓄養如此一支精銳部隊委實太過扎眼,於是在我接受影士組織後,便將這支由我提議,陰家花了無數心血培養出來的騎兵,以地方零散兵的名義,拆整化零的慢慢融入進朝廷設置的黎陽營中。

  到如今,這種滲透已近十年,黎陽營中的一些將領,得力幹將背後卻仍隱藏著另一種身份。

  我手中緊緊握著那半枚虎符,心裡懸著的一塊大石終於穩穩落下。其實如果沒有劉秀這番提議,少不得我也已決定要破釜沉舟,動用黎陽營中的舊部,渡過眼下這個難關。

  「你派個得力的人送虎符去黎陽,徵調一千騎兵速至章陵。」劉秀壓低聲音,附耳叮囑,「這事需做得謹慎,事先不能露了風聲。」

  我明白其中利害,於是點了點頭,起身:「調兵的事你且放寬心,保管萬無一失。」

  他笑道:「這點能耐用在你身上,實在大材小用。」

  我心中一動,聽這口氣,竟像是知道些什麼似的。只是他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似有意又似無意,一時間倒叫我摸不准他的心思。

  ***

  劉秀病體稍和,一面下詔召皇子隨扈,一面勒令繼續往南行。待到進入南陽葉縣的時候,他已可以下地行走,身體復原之快,令程馭這樣的醫者也瞠目結舌,噓歎不已。

  鑾駕在葉縣停留之時,皇太子劉彊、右翊公劉輔、楚公許英、東海公劉陽、濟南公劉康、東平公劉蒼,六人一起抵達南陽郡。因詔書所寫為南巡狩獵,所以這份詔書送抵京都時,想必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同時也按捺下無數蠢蠢欲動的野心。

  這六位皇子在葉縣見到的父皇是非常健康的,至少面上如此。他如常人般跪坐在席上,侃侃而談,除了面色稍許有些蒼白,人瘦了一大圈外,一點都看不出這曾經是個中風的病患。為了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會晤,事後,我和劉秀忙得整宿都沒合眼。當晚,在程馭的叱令下,我使盡渾身解數,一遍又一遍的給劉秀反復活血按摩。

  四月下旬,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我們這行人總算拖拖拉拉的趕到了南陽郡章陵——劉秀的故鄉,在此之前,黎陽營一千餘鐵騎兵已在章陵等候多日。

  從外觀上看,劉秀康復得已如同正常人一般無二,皇子們也很服帖聽話,沒有搞出任何出格的亂子。但恰恰是這種時候,一位身體康健的皇帝需要靠武力來鎮壓住他的兒子們,這事本身的邏輯就已經非常耐人尋思。

  千萬別總以為自己是聖人,而別人都是傻瓜,連我們自己都覺得心虛的事,外人不可能看不出一絲端倪。

  於是,又一個大膽的計劃從劉秀口中吐露——他要將這場南巡狩獵變成名副其實。

  這個提議令我們每一個知曉內情的人心驚肉跳,程馭竭力制止,代卬甚至誓死相勸,卻始終沒法動搖他的決心。

  「他這是去送死!送死!知道麼?就是去送死……」程馭惱怒的回屋收拾包袱,我默默的跟隨在他身後,他仍不盡興,一邊理東西一邊罵道,「老夫救活他容易麼?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救他?」

  「先生息怒。」我克制的低下頭,「陛下也是萬不得已。」

  「萬不得已,糟蹋自己的身體也是萬不得已?」

  我面色平靜的輕歎:「是啊,誰讓他是人主呢。」

  我慢慢展開笑容,程馭不可思議的拿眼瞪視我,我知道他心裡氣惱,也是為劉秀的身體考慮,純粹出於一片好意。

  「求先生留下吧,陛下未曾痊癒,委實離不開先生……」

  程馭背轉身不理我,可手中的動作卻停了下來,過了會兒,他悶聲道:「如此作踐,真不知是福是禍。」

  我淡淡一笑:「福也好,禍也罷,我們夫妻患難同當,至死不離。」

  §朱雀卷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 飛羽

  定了狩獵的日期,苑囿的安全問題以及諸多細節也一併關照下去。等什麼事都籌備妥當,已是戌時末,為了明天能有體力,今晚的睡眠質量也是至關重要的,然而心裡畢竟裝著事,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睡不著。

  劉秀受我所累,自然也沒法合眼休息。

  「秀兒,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他側過身,面對向我。黑暗中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卻能感到那灼熱的目光,正牢牢的投射在我臉上,「真像是衡兒,睡不著嗎?」

  「嗯。」

  「想聽什麼?」溫柔的聲音,怎麼聽都覺得十分窩心。

  我一把抱住他:「講什麼都好,聽著你的聲音,會讓我心裡覺得很踏實……」

  於是,那個低沉的聲音頓了頓,忽然在我耳邊吟唱起來。舒緩,動聽,宛若一首安眠曲: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這次我第一次聽劉秀唱歌,沒想到他的歌聲如此優柔。我不由自主的閉上眼,沉浸在抑揚頓挫的歌聲中。

  劉秀像平時哄劉衡睡覺時一樣,伸手輕拍著我的背,一遍遍的低聲唱著。睡意沉沉,我昏昏欲睡,卻又捨不得這夢幻般的聲音,內心掙扎著不肯就此睡去,嘴裡含糊嘟噥:「好聽……只是,歌詞聽不太懂呢……」

  歌聲一頓,嘎然而止,我猛地睜開眼來,迷迷糊糊的問:「怎麼了?」

  他連忙笑了起來,繼續哄我入睡,輕輕打起了拍子:「沒什麼。快閉上眼,乖乖睡覺。」

  優越低沉的歌聲繼續響了起來,縈繞在我耳邊,我眼皮耷拉下來,終於全身放鬆的沉沉睡去。

  ***

  振臂放飛鷂子,翅尖呼嘯著劃破長空,一飛沖天。我一邊輕夾馬腹,一邊小聲叮囑:「你別使力,一切有我!」

  腦後嗤笑,劉秀攬臂摟住我的腰,下巴擱在我的肩上,懶洋洋的說:「這樣子,朕像不像是個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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