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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是麼?」他輕笑,「朕記得……你的舞藝也極好。」

  「武藝?」我困惑的向他確認,很奇怪他怎麼會扯到我的武藝上去。

  「舞……」他指了指場中旋舞的舞伎,「舞藝……」

  「哦——」拖長音,恍然,他原來說的是我的舞藝,不由奇道,「我何曾跳過舞?」

  「有。」他很肯定,「朕記得,那年春寒陡峭,你挑井水漿洗衣裳,卷了高高的袴腿兒,站在木盆裡,赤足踩濺水花,哼唱起舞……朕覺得那等舞姿遠要比這七盤舞要來得曼妙生動。」

  我面上一燙,漲紅著臉怔住了。這是多久前的陳年往事了?為什麼我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回事?

  漢時的舞蹈種類繁多,不拘男女,除了長袖舞、巾舞、建鼓舞、七盤舞外,還有劍舞、棍舞、刀舞、幹舞、戚舞等等,我不通音律,自然不懂這些舞蹈,唯一會的,只有將跆拳道的動作揉入到音律中的「跆拳舞」而已。相較之下,「跆拳舞」動作剛勁有力,富有節奏,雖算不上突兀,但也絕對稱不上曼妙生動。

  為了掩飾緋紅的面頰,我端起酒鍾,假裝飲酒。身後兩名宮女手持羽扇,正微微扇著風,我嫌風力太小,便回首示意她倆用點力。

  這時,劉秀忽然揚聲笑問:「當初諸位如果不隨朕光復漢室基業,而今又將是何等作為呢?」

  一席話問出,那七盤舞也恰好到了尾聲,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席上才有人不卑不亢的答道:「臣年少時曾讀書求學,如今可做郡文學博士。」

  「哦?」劉秀笑道,「卿乃鄧氏子弟,志行修整,何愁做不到一個掾功曹?右將軍言辭委實太過謙了。」

  鄧禹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笑得甚是古怪,眼神卻是淒悵到了極處。殿上氣氛有些怪異,我眼皮突突直跳,心裡的那份不安又擴大了一分。

  如爾所願……

  但願,今日的計劃不至於出現紕漏。

  「臣有武勇,可以當個守尉,專管捉拿盜賊!」我聞言側目,不禁樂了。嗜酒成性的捕虜將軍馬武正搖搖晃晃的從席上站了起來,舉杯向皇帝示意。

  劉秀莞爾一笑:「捉拿盜賊?馬子張,你只要自個兒不當盜賊,不被亭長捉住,便已是相當不錯了。」

  「噗——」酒水不及咽喉,竟被我一口噴了出來。我用帕子使勁摁住嘴,以免再度失態,直憋得臉蛋通紅,頻頻悶咳。

  馬武顯然喝高了,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珠子,看看劉秀,又看看我,忽然大叫道:「喔——臣明白了,陛下取笑臣,是還記著往日的仇怨呢。臣……這就給陰貴人賠……賠罪。」他用勺子從酒尊裡淅淅瀝瀝的舀了酒,一步三搖的向我走來。「陰貴人,我給你賠不是了。我當年被逼淪為盜賊,被豬油蒙了心,一時起了貪念,綁……綁了你……」

  他笑著在我跟前跪下,我忙從榻上起身,彎腰伸手虛扶:「使不得,將軍快請起。」

  「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結識了陛下這等明主,臣這會兒只能繼續淪為盜賊而已……那時,那時……陛下為了救你,還跟我們幾個動了手。呵呵……呵呵……真是罪過啊……」他跪在階下,舉鍾將酒一口喝盡,搖晃著腦袋,毫無顧忌的暢言,「不過,陛下和貴人也真不該再責怪我,怎麼說,我這也算是成全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若非因此……」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渾話,劉秀也不生氣,命身邊的中常侍代卬扶了馬武回席。我趁罅偷覷一旁的郭聖通,雖然劉秀擋在中間,瞧不清她臉上的神氣,可那只端鍾的手卻在微微打顫。須臾,她掩袖將酒一飲而盡,許是喝得急了些,嗆得咳了兩聲,邊上立即有宮女端水伺候她漱口。

  殿上眾位老臣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自己可能幹的事,憶起往事,無不一片唏噓。我拿眼細觀,唯獨河西諸將不發一語,頗有窘意。高居上席的竇融一團和氣的面上謙卑從容,眼瞼低垂著,不知在思忖什麼。他們這些人都不是皇帝的舊故臣僚,如今到了雒陽,官位卻不在功勳彪炳的功臣之下,內心感到惶恐也在情理之中。

  我會心一笑,今天的宴席真的是越來越有趣了。

  「父皇。」見眾臣談論得興起,皇太子劉彊從席上起身,走到父皇母后身前,一臉的興奮,「父皇興兵複漢,行軍陣戰如此英勇,兒臣從前略有耳聞,卻不曾聽父皇提起。父皇,你給兒臣講講好麼?」

  那張充滿朝氣的少年臉孔,彰顯著無比的膜拜與期冀,雙靨緋紅的仰望著父親。

  劉秀居高臨下的垂目對望,郭聖通摟住兒子的肩膀,五指按得極緊,劉彊感到痛意,微微縮了肩膀,不明所以的瞥了母親一眼。

  劉秀淡淡笑問:「昔日衛靈公問孔子陣戰之事,孔子沒有回答,知道為什麼嗎?」

  劉彊困惑不解,劉秀拍了拍他的頭,神情淡然的加了句:「此事非你所及。」

  他收回手,若無其事的繼續與大臣們寒暄笑談,郭聖通面色雪白,眼神複雜多變,似怨似恨,轉瞬聞得身後一聲輕咳,才匆匆收斂,將仍是一頭霧水的兒子拉到身邊,細細安撫。

  我扭過頭,卻發現劉陽不知何時已來到跟前,正跪坐在榻下,神態自若的取了食案上的刀,動作熟練的割著肉。他分完肉,恭恭敬敬的將盌盤遞到我面前,輕柔的喊了聲:「娘請用。」

  我似有所思的夾了塊肉送到嘴裡:「陽兒,父皇問你太子哥哥的話你可懂?」

  他輕輕一笑:「靈公問陳,孔子不對,典故出自《論語》。」

  「我沒問這個。」我將肉嚼爛了,慢慢咽下。劉秀的意思如果僅是為了向太子考證《論語》那麼簡單,也就不會讓郭聖通花容失色了。

  「嗯。」劉陽斂起笑容,神情淡淡的,隻眼梢帶起了一抹得色,「孩兒絕不會讓父皇娘親失望。」

  我點點頭,欣慰的關照:「以後行事更需謹慎,有分寸。從今兒起,這殿上的每一雙眼睛都會在背後關注你的一言一行。」

  「諾。」他應了,隨後起身去給父皇母后行禮,舀酒、分肉,謙恭孝道之舉不在話下。

  歌舞將盡,饗宴將散,我終於按捺不住,暗暗將目光投向鄧禹。

  沒曾想,鄧禹竟一直在看著這邊,一時四目相接,我又是一震。他的神情太過沉重,重得像是千斤巨鼎,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我無法回避,直直的望著他,深深的吸氣,毅然決然的與他對視。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最後無語的低歎,神情凝重而麻木,然後從席上起身,整理衣裳。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妻子李月瓏便一直陪在身旁——他起身,她亦起身,他整衣裳,她便伸手幫忙捋平褶痕,配合得如此嫺熟,如此自然。

  在萬眾矚目下,鄧禹平靜而從容走上殿中央,叩首伏倒,清冷的嗓音蓋住所有喧嘩,響徹整座殿堂。

  「如今江山光復,天下太平,臣奏請陛下收回將軍綬印,去甲兵,敦儒學。」他從袖中取出右將軍綬印,托舉於頂,拜叩。

  刹那間,殿上絕音,靜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吸氣聲。

  劉秀端坐在榻上,沒有出聲,目色平靜,沉吟不語。

  階下又閃出一人,卻是左將軍賈複,跪于鄧禹一旁,也交出印綬,朗聲道:「臣亦奏請上繳將軍綬印!」

  冷清的殿上這才像是油鍋裡落下了一滴水,劈劈啪啪濺起油花來。

  竊竊私語聲嗡嗡的回蕩在寬曠的大殿之上,我將視線冷冽的投射向人群中的耿弇,他微微一震,終於在耿家兄弟數人的注目下,緩緩起身走上堂來,嘶啞著聲說:「臣亦奏繳綬印!」

  油鍋終於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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