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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我希望這一路永遠沒有盡頭,然而最終這只可能是個幻想中的傻念頭。當熊熊篝火灼痛我的雙眼,當滿朝文武齊聚,當頭戴面具的方相手持長矛,領著十二神將,在場中繞著篝火歡呼跳著儺舞,當眾星拱月似的人群中迎風俏立的姣美身影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便知道,一切的幻想終於還是全都破滅了。

  我從劉秀的懷中掙脫出來,怔怔的望著眼前款款走近的華衣女子,雲鬢高聳,玉頸修長,丹唇娥眉,月光與火光交相輝映,照在她皎潔白皙的臉龐上,猶如鍍上一層銀華。她的身量要比我矮些,骨骼清奇纖細,愈發顯得嬌小可人,身上因天冷而外罩厚實的雪貂麾衣,卻仍是顯得雙肩瘦削,身段柔軟,步步搖曳生姿。

  那張年輕姣美的臉孔,顧盼回眸間總帶著一種乾乾淨淨的笑容,笑得純粹,笑得無暇,也同樣笑得令人心顫、心碎。

  曾經不下千百次在腦中勾勒郭聖通的相貌,卻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一位女子,稚氣未脫,仿佛還是個年幼的孩子,偏又不時的流露出成熟少婦獨有的嫵媚。

  我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掌心,心裡如同翻江倒海般全然不知是何滋味。

  她的眼裡似乎只瞧見劉秀一人,水汪汪的鳳目中盛滿柔情笑意,蓮步輕移,走得近了些,她目光一移,定格在我身上。

  笑容微愣,腳步停住,就這麼癡癡的,我與她隔著兩丈多遠的距離互相打量著。說不上敵視,只是感覺莫名的悲傷,莫名的壓抑,我只覺得頭暈目眩,仿佛有只手正死死的掐著我的脖子,令我無法透過氣來。

  麾衣緊裹,即便我刻意想假裝眼瞎,也無法徹底無視掉那雙雪玉般的小手覆蓋下,已明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似有所覺,臉上微微露出赧顏之色,慢慢的彎下身子,斂衽向我盈盈拜倒:「妾聖通拜見陰姐姐。」

  眼前是的景物是深黑色的,深黑色的夜空,深黑色的宮殿,深黑色的……人影,我看不清眼前的任何東西了,四周沒有光明,一切都陷入了無盡的黑暗。黑暗中我能感覺到郭聖通正在向我下跪,僅存的那絲理智告訴我,我應該克制住自己的顫慄,伸手將她扶起來,然而我動不了。

  我全身僵硬,胸中燃燒的是那股火辣辣的酒氣,混著我無法哭泣發洩的淚水,一併壓在了心裡。

  「郭貴人不必多禮了。」身邊那個溫柔的聲音卻在此時響了起來,鑽入我的耳朵裡,陡然間變得異常的刺耳。

  我木訥的瞪著眼睛,深黑色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色彩重新回到我的瞳孔之中,劉秀正伸手擋住欲跪的郭聖通,順勢將她攙扶起來。從前那個溫柔如水的笑容此刻正如昨般清晰的印在那張熟悉的臉上,只是……不再是對著我這般溫存微笑……

  心裡刹那間像是被徹底掏空了,空蕩蕩的,什麼都沒再剩下。

  「謝陛下。」她莞爾一笑,盈盈起身,身側緊隨的侍女急忙小心翼翼的扶穩她。「陰姐姐一路辛苦,今日適逢臘日,是以宮中備起儺舞,驅邪避惡,也算是為陰姐姐洗塵。」

  我勉強一笑,腦中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恰在這時,邊上突然傳來一聲奶聲奶氣的叫嚷:「娘娘——」

  郭聖通聞聲回頭,大喜道:「怎麼彊兒也來了?」

  一個長相俊逸的少年抱了名不滿周歲的娃娃,匆匆趕來,不等郭聖通伸手去接那孩子,已主動快速遞將過去。

  「娘……娘……」孩子生得虎頭虎腦,肉鼓鼓的臉上小嘴咧開,露出四顆小小的門牙。孩子五官周正,眉眼長得竟有幾分酷似劉縯。他口齒尚不清楚,撲進郭聖通懷裡後,嘴裡嘟噥著不知說了什麼,小手揪著她的衣襟低頭便想張嘴去咬。

  「彊兒小乖乖……」郭聖通笑著輕輕掰開他的小手,「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呢?」

  「臣況,拜見陛下!陰貴人!」那少年忽然跪下,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

  劉秀並未阻止,坦然受了他的禮,我已是僵化如石,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於是也跟著莫名其妙的受了他的禮。

  少年起身,目色清純,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孔,與郭聖通竟有六七分相似。我心有所悟,愈發感到一片淒涼,短短片刻工夫,猶如天上人間,果然是一個不落的把該見的全都見了個遍。

  不清楚是否自己眼花,還是受到心理作用的影響,少年起身之時,目光似有心,若無意的掠過我,秋風霽月般清明的眼神倏地一變,唇角上揚勾勒出的那抹看似柔和的微笑,忽然像極了惡魔的笑臉,猙獰恐怖。

  我莫名的打了個冷顫,正在彷徨之際,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草民興拜見陛下!拜見郭貴人!陰貴人!郭侍郎!」

  我一震,緩緩回首,發現陰興正恭恭敬敬的伏地跪拜。

  劉秀賜了陰興平身,尾隨陰興之後,原先津津有味的在觀看儺舞的眾大臣紛紛聚攏過來,一時將冷清的角落搞得異常熱鬧起來。

  那些大臣只少數一部分我不認得,多數人不是跟隨劉秀北上征戰的舊部,便是昔日雒陽舊識。這些人見了我,皆是一副欣喜之容,白天在殿堂上還算守些規矩,此時卻紛紛按捺不住圍住了我,噓長問短。

  馮異亦在這群人中,只是他性情淡漠,仍是喜歡撇開熱鬧,一人窩在無人的僻靜樹下,不知在想什麼心事。馬武仍是那副飛揚跳脫的樣子,朱祜、鄧晨、李通……一個接一個的熟人跟我寒暄,漸漸的我把心中的悲哀沖淡,僵硬的四肢活絡開來,終於勉強能與這些舊友說笑上幾句。

  不遠處,陰興與郭況閑閑的敘著話,兩個人皆是一副客套有禮的模樣,看似親熱,實則浮於表面,假得不能再假。沒一會兒,陰興與郭況分手,然後漫不經心的往我身邊踱來。

  「貴人也不多披件衣裳,夜冷。」他沉著臉,似怒還嗔。

  我噓了口氣,口中噴出淡淡白霧:「多謝。」他應該能夠明白我所謝為何,剛才若非他及時援手,只怕我非當場被郭家姐弟弄瘋了不可。

  「貴人太感情用事了,以往大哥常贊你有勇有謀,卻不知今日的雄才韜略都用在了何處?」他姿態擺得甚為謙恭,外人看來不過姐弟敘話,並無不妥,誰也不會料到他那張刀子嘴,犀利得一點都不給人留下餘地。

  對於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態度,我早見怪不怪:「大哥在哪?」

  「宮外。」

  「他沒進宮?」

  陰興沒有立即回答,嗯哼兩聲,甕聲甕氣的說:「郭主未現,何需著急見大哥?」

  我猛地一懍,郭主——郭聖通之母,真定王劉揚的妹妹!

  陰興冷冷一笑:「看來貴人還需要多用點腦子,總是這樣的話,也太不叫人省心了。」

  我又急又怒:「你皮癢欠揍?是不是這兩年武藝大有長進,所以說話愈發沒大沒小了?」頓了頓,不禁悲哀的感慨,「你從小到大都沒好生喊過我一聲『姐姐』,到如今卻只會虛假得尊我『貴人』了麼?貴人……貴人……好個尊貴的稱呼呢。」

  「外戚之家,理當如此。」他的目光穿透過人群,落在遠處正主持大典的劉秀身上,「如今既已捲入皇家,便當按規矩行事,旁的瑣事,還是先別奢想太多為好。」

  「不覺得未免謹慎過頭?如此……竟是要一輩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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