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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然而劉玄對手下這些烏龍笑話都未曾放在心上,他唯一重視的禮儀之道,竟然只是後宮制度。

  按照漢代早期的後宮制度,後宮分為八品,到漢武帝時又對後宮品級做了進一步的擴充,增加了婕妤、娙娥、傛華、充依四等,到漢元帝再次添加了昭儀。隨著時間的推移,漢代的後宮如此有增無減的一再擴充,到了西漢末,後宮妃妾已經變成了十四品,除皇后以外,下設等級有昭儀、婕妤、娙娥、傛華、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長使、少使、五官、順常,最末的第十四等又分為無涓、共和、娛靈、保林、百石、良使、夜者等。

  自漢武帝、元帝后,掖庭人數增至三千,史上所謂的「後宮粉黛三千人」,正是由此而來。

  要搞懂這些僅是聽起來都令人頭大的後宮等級,還不如讓我直接回去做高數習題。劉秀耐性極好,不徐不疾,娓娓細述,我卻是越聽臉色越發難看,一個帝王到底得擁有多少女人才能知足?

  也是,這個時代媵妾如同財產,就跟家中擁有的奴僕一樣,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徵與體現,這是封建社會男人的劣根性,只是皇帝比普通人更有能力去體現這份無恥奢靡的劣根性。

  我忍不住狠狠剜了劉秀一眼,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淩厲,他住了嘴,給了我一個疑惑的眼神:「還是沒聽明白?唉,聽不明白其實也不打緊……」

  他把竹簡收起,我猛地伸手按住他:「你熟知禮儀,那我倒要請教,陛下寵倖趙姬,欲立其為後,可若論長幼尊卑,後位當立韓姬。如此妻妾顛倒,陛下可算是失儀?」

  劉秀一愣,須臾笑道:「你何時也這等關心後宮之事了?」

  我關心後宮?天知道我多討厭劉玄,若非劉黃授意需與趙姬搞好關係,我才懶得每日進宮。

  趙姬年輕貌美,能歌善舞,劉玄寵倖趙姬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當年的糟糠之妻韓姬恐怕早被他拋諸腦後了。如今漢朝制度一點點的完善起來,加之四方歸服,怎不令劉玄得意忘形?特別是能與綠林漢軍一較高下的赤眉軍在聽說漢室復興後,欣然歸附。赤眉軍首領樊崇親率二十多位將領來到洛陽,劉玄將他們一一封為列侯。

  劉玄一旦得意起來,就有點像是刹不住的高速賽車,皇權使他深埋在骨子裡的私欲進一步闊漲、膨脹。

  他不斷派人出去招撫原先反莽的地方勢力,這個活卻並非如想像中那麼好幹,雖說漢朝佔據了兩京,滅了王莽的新朝,如今算是「名正言順」的「正統」漢室,但卻也難免會有人不服。即便是赤眉軍的樊崇,也不過是把將領帶到了洛陽受封,可他的真正兵權卻並沒有上交朝廷,赤眉軍幾十萬的兵力至今仍留在濮陽一帶,按兵不動。

  「城裡有首民謠你聽沒聽過?」我沒回答他的問話,反笑嘻嘻的打起了拍子,「灶下養,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內侯……」

  這民謠是洛陽百姓為譏諷漢軍裡不通禮儀的販夫走卒們如今都當上高官所做。灶下養指的是伙夫,爛羊胃就是小販,這些目光短淺的漢軍兵卒在洛陽搶掠無數,貪婪且毫無涵養,洛陽百姓深受其苦。

  劉秀溫柔的神情微微一凜,慢慢的他收了笑容,突然擺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

  我很少看到他以這種表情示人,印象中具有這般肅穆神情的劉秀,只有在昆陽力排眾議,千鈞懸于一發時才銳芒乍現。

  「麗華!」他眸光清明,深邃的眼神透著如冰般的堅忍,「我打算去河北!」

  我大大的一怔,拍擊的手掌頓在半空。

  顯然,他並非是在跟我商量一件事,而是在鄭重的宣佈他的一個決定。他是深思熟慮過後才有了今天對我的啟口。

  「河北?你想做河北招撫使節?」我放下手,「陛下……肯放你走?」

  「我想去,便自有法子能去!」

  我睜圓眼,瞪著他,他也不躲閃,目光與我交接,坦然中帶著一點歉疚。

  我呼吸一窒:「你打算要我如何做?」

  「如果陛下當真同意我持節北渡,我希望你能先隨你兄長回新野……」

  「你……不要我了?!」心上莫名的一痛,羞愧與憤怒同時在我胸口炸開,我腦子裡一昏,不容他再繼續說下去,音調驟然拔高,「你的意思是現在用不著我了!你脫離劉玄掌控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所以……所以……」我大口大口的喘氣,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講些什麼,只是深埋在心底的某根纖細脆弱的弦絲終於被他張到了極至,砰然斷裂。

  眼淚很不爭氣的奪眶而出,我緊抿著唇,喉嚨裡像是塞了許多棉花,再也發不出聲來。

  劉秀坐在我對面,面對我的叱責,他卻一句話都不說,房間裡靜謐得讓人鬱悶心慌。

  驕傲如我,如何能忍受這樣的侮辱。我能忍受他的利用,但是我無法忍受他的丟棄。我不是一件東西,我有我的感情,不是他想要就要,不要就扔的東西!

  「你狠,算你狠!」我憋著氣,把臉上的眼淚擦乾,挺直腰杆,「你不必寫休書,我自請離去——現在是我不要你!劉秀,你聽好,是我不要你!是我——陰麗華不要你了!」

  我昂著頭從他面前揚長離去,努力仰高下巴,不讓委屈的淚水含憤滑落。

  ***

  我醉了。

  雖稱不上酩酊大醉,但一氣喝下這麼多酒還是生平第一次。醉酒的感覺挺難受的,想放聲嘶吼卻偏偏又喊不出口,胸口像是堵了塊大石,噁心、反胃、頭暈、眼花,可偏偏神志卻格外清醒。

  我像是醉了,卻又像是徹底醒了。

  腳步是趔趄的,琥珀扶著我,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就回蕩在我耳邊,視線朦朧中仿佛看見一個酷似劉秀的身影跨過門檻向我走了過來,我憤怒的抓起案上的一隻耳杯朝他砸了過去:「滾——給我滾出去!」

  陶制的耳杯砸在冰冷的地上摔得粉碎,我腕上無力,扔不了那麼遠,琥珀滿頭大汗的跪在地上撿拾那些碎片。沒了她的扶持,我膝蓋突然一軟,整個人仰天倒下,疲憊得連眼都睜不開。然而身體困乏如斯,偏偏耳力卻仍是異常清晰,室內腳步聲淩亂,有人抱起了我,然後琥珀的聲音在大聲呼喚著:「夫人!」

  我始終閉著眼,不是我不想睜眼,只是我已經心力交瘁,無力再動彈分毫。意識終於漸漸模糊,我在心底歎了口氣,深深欷歔,強迫自己忽視那股湧起來的酸痛。

  劉秀,古人一諾千金,你的一諾卻換得來一錢否?

  果然是個……偽君子!

  不經意間,濕熱的眼淚已從我眼角沁出,順著臉頰無聲的墜落。

  ***

  宿醉的代價是換來早晨的頭痛欲裂,都說酒能解憂,一醉解千愁,說這話的人簡直是扯淡!我把自己灌得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可神志分明卻仍是清醒的,無論是昨夜醉著,還是今晨醒著,我都沒能如願以償的忘卻劉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

  我憤恨的抓過床上的一隻枕頭,甩手丟了出去,琥珀恰在這會兒端著湯盌進來,枕頭險些砸到她頭上。

  「夫人!」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言語間格外添了一分謹慎,「這是侯爺吩咐奴婢給夫人準備的醒酒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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