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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無道理,牛車跑了半裡路不到,車輪突然卡進了一個坑裡,無論怎麼使勁推拉,都沒法把車輪從坑裡拔出來。

  正躊躇不決,忽聽周圍廝殺聲起,竟是一股新朝官兵不知打哪兒沖了出來,霧色中無法得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我拔出隨身攜帶的長劍,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劍花,挺劍而上。以一敵眾,我殺紅了眼,使出渾身解數,劉軍卻突然在我身後悶哼一聲。扭頭一瞥,他半邊身子從右肩到胸口竟給劃了一道大口子,鮮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個寒噤,正要撲過去相救,他倏然抬起左手往後一指,淒厲的尖叫:「快救我娘——」

  輜車上那堆女人早嚇作一團,劉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戰在一起,明顯處於下風,手忙腳亂之餘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掛彩。

  我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到輜車旁,三下五除二,連砍帶劈,將準備爬上馬車的幾名新兵毫不留情的打下車架。這時已有不少騎兵圍住輜車,不住的兜馬繞著車子轉起了圈子。

  「女子!」良嬸厲聲長呼,「你走——走得一個是一個!」

  我心裡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手上動作稍一滯緩,背上一陣劇痛,巨大的衝力迫得我往前撲出兩步,險些摔倒。

  背上火燒似的疼,我來不及細想原由,便聽一聲慘叫,劉軍口噴鮮血,砰然倒地。魂飛魄散間,就聽見身後潘氏一聲慘然高呼:「陰麗華!求你——」

  「娘——娘——」劉興被潘氏抱著用力拋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個簡單的動作,卻是牽動的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劉興不懂事的在我懷裡踢騰掙扎,哭鬧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悶哼一聲,舌根下一股腥甜氣息上湧,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轉眼間,有人搶上車去,良嬸為了保護潘氏和王氏,與那人爭執,竟被那人推下車去,一時馬蹄奔過,活生生的在良嬸身上輪番踩踏……

  劉安大叫一聲,睚眥盡裂,猱身撲上與人拼命,卻是被飛來的七八枝竹箭釘在一棵枯死的樹幹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著劉興左躲右閃,卻聽王氏突然淒聲高喊,「我沒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女,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場的份上,若是興兒僥倖得救,便讓他轉于我做兒子吧……」

  好半晌卻不見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見她雙手抓著一枝長矛,矛尖已沒入她的胸口,眼見不活。

  血絲順著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淒婉而笑:「好……興兒一定會……是你的兒……」

  我潸然落淚,將哭鬧不止的劉興抱在懷裡,殺開一條血路,沖到黃牛身旁。手起劍落,一劍將掛在牛身上的繩索砍斷。

  那些新兵見我搶牛,紛紛圍攏過來,我一鼓作氣的帶著劉興跳上牛背。劉興這會兒估計徹底嚇呆了,頻頻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掙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氣,拿劍在牛股上輕輕一刺,疲憊不堪的老牛吃痛,踢騰著四蹄奔騰起來。顛簸震動我背上的傷口,我只覺得背上火辣辣的有股熱流淌下,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隱約間,耳邊似乎傳來胭脂淒厲的慘叫:「姑娘——不要拋下奴婢——」

  我揮手持劍架開一柄長矛,心虛手軟的摟著劉興不住發抖。

  對不起,胭脂……我沒辦法帶你走!你服軟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軍應該不會太過為難你。可是……興兒,我不能不帶他走,以劉縯的叛逆行為,那是滿門抄斬的重罪,興兒落在官兵手裡,必死無疑。

  淚如雨下,我哽咽著緊緊抱住劉興。

  驅牛衝開包圍圈,我體力不支的癱軟下來,上身的重量壓住了劉興,他似有所覺,不舒服的在我懷裡蠕動身體。過了許久,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止住了哭聲,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臉頰,稚聲稚氣的說:「姑姑別哭,姑姑別哭……我把這個送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一樣小東西,一本正經的放到我手心裡:「三叔說,想哭的時候看看這個,就又會笑了……」

  淚眼朦朧的看著手心裡的一隻草編蜻蜓,我驀地心裡大痛,五指合攏,緊緊捏著草蜻蜓,失聲慟哭。

  §青龍卷 第四章 生離死別斷人腸 死別

  人都說老馬識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認不認得正確的歸途。我無力再駕韁,只得放任它隨意踱步。

  身上一陣陣的冒虛汗,我反手摸到身後,背上傷口疼得肌肉痙攣,手指觸摸之處,卻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氣,看來背心上插著的是枝竹箭了——沒被一箭斃命,是否也該慶倖自己命硬?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是我卻一點都看不到自己的後福在哪裡。

  劉興哭累了,窩在我懷裡閉著眼睛沉沉睡去,小臉上猶自掛著兩串晶瑩的淚珠兒。我顫巍巍的伸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可不曾想我滿手是血,手指拭過他細嫩的臉頰,反而將他的臉塗抹得血跡斑斑。

  我渾身虛軟,眼下兵荒馬亂,自己一旦昏死過去,後果當真不堪設想。可是神志昏昏沉沉的,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我知自己大限將至,不敢大意,狠心用牙齒咬破舌尖。

  劇痛的感覺讓我精神為之一震,我勉強勒住韁繩,驅使黃牛往開闊地帶走。

  不知堅持了多久,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時,猛然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聲尖銳,像根針般直刺入我的耳膜。

  我打了個寒戰,眼前淩亂的閃過潘氏、王氏、良嬸、劉軍、劉安、胭脂的臉孔,那一張張或悲或恨的表情,像把尖刀似的在剮著我的心。

  我悶哼一聲,從混沌中恢復了少許神志,隨著哭喊聲的臨近,我分辨了半天終於確定那不是我的幻覺,是真的有孩子在哭。

  我伏在牛背上微微喘氣。劉興睡得很熟,那樣沉穩的睡容讓我害怕得幾乎以為他沒了呼吸——現在的我猶如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便可擊潰我脆弱的神經。

  哭聲越來越近,就在我看到變得稀薄的大霧中隱約現出人影時,老牛突然駐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也許是動物通靈,覺察出前方有危險,所以不肯再前進了吧?

  我心裡存了這個想法,一時也猶豫不決,到底是否該上前探個究竟。

  便在這時,那一片慘澹的哭聲中,一個熟悉的聲音苦苦哀求:「二姐,求你上馬吧!弟弟求你了……」

  「文叔,你只管走你的就是……」

  「二姐!」劉秀突然厲聲尖叫。

  這一聲透著他的悲哀,他的無助,他的絕望……我從沒聽過劉秀如此淒涼的聲音,仿佛垂死掙扎的動物,發出最後的悲鳴。

  劉元的聲音平靜祥和,和劉秀的一反平時溫柔的態度截然相反,這會兒的劉元完完全全是個安撫小弟的姐姐:「我和孩子們若是上馬,你和伯姬怎麼辦?更何況……一匹馬無論如何也承載不了我們母女四人……文叔,你帶伯姬走吧,快走……就算當真遇上了官兵,我們母女不過是群婦孺,想來他們也不至於太過為難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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