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情仇 > 繡宮春 | 上頁 下頁 |
六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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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女子聞聲,即刻警醒地轉過臉來。 銀光下,花霧中。 逆著光,可看出女子的五官精緻得入畫,只是一張臉蒼白如雪,漆墨黑眸,冷似月、寒若泉,眼底閃爍著的銀光晶芒,流波瀲灩。 宮闈局的人都睡下了,夜半無人,擅自逗留在山寺中的,必定都是有心人。韶光斷然起身,卻發現就在身後不遠處,佇立著一抹緋色的卓拔身影。 碧波上的荷花若一脈胭脂流紅,襯得男子身上的錦緞更豔、玉帶更白,卻泛著淡淡的、有些不同素日的疏離氣息。桃夭光華,灼灼逼人。 「漢王殿下……」 韶光有些啞然,眯起眼,防備和預警在眼底一閃而過。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站在身後,而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方才在佛像前的話,也不知他聽見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竹林裡的霧靄愈加濃郁了,有些涼。 「這麼晚,你竟還沒歇息。」 被發現了,卻沒有一絲尷尬。楊諒索性信步走來,臉上含著一貫的恣意,茜素紅製成的大氅在星光下熠熠生輝,映襯著佛龕上的明黃綢緞,彩光迷離,仿佛前一刻的疏離只是幻覺。 「這麼晚了,殿下也還沒歇著……」 韶光伸手將線香掐滅,轉過身,臉上的戒備之色一掃而空,含笑以對。 楊諒注視著她,半晌,抿唇微微一笑,「大概是換了個枕頭,睡不踏實。你呢,也沒隨車帶著慣用的枕頭,所以夜不能寐?」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眉目含笑,神色和語調卻都很淡,以至於讓人聽了也不覺得是調侃,反而透著一股淡淡的諷和刺。韶光心裡生出點點異樣,不由道:「奴婢等都是粗生粗養,哪裡忌諱這些。倒是董姐姐伺候不周,疏忽了殿下認床的習慣。」 「你,還記得母后的習慣……」 一句話,眨眼間將虛偽的客套悉數打破。 韶光沒想到他會這般毫無忌憚地道出,目光一滯,不禁有些眼神複雜地看向他,半晌,竟從男子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絲冷落和哀傷。哀傷?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流露出這種表情…… 「怎麼,殿下也沒忘?」 因為記得,所以這麼直接就戳穿了她的措辭。 因為記得,特地在這個時辰來到這裡…… 風裡夾著一絲殘煙,清淺的麝香。問話並未得到回應,就在她想斂身離去時,須臾,似有一聲寥落的歎息,自身側輕輕滑落。腳下一頓,她尚來不及判斷是否聽錯了,就聽到:「且聽完這首曲子再走吧!」 就像皇后每次上完香,仍留在袖珍小廟,聽一曲九部樂,很久都不離去那般…… 橫笛起,曲調漫漫。 夜色中的男子,檀唇不施朱而紅,琉璃瞳仁,愈加襯得面容皓皓如玉。兩片唇間含著翡翠,幽幽的,淒美的韻律,在山寺小廟一傳很遠。那寧靜的目光收斂了一貫的恣意和不羈,含著極少見的安靜、認真,以及落寞。 繁華三千,盡是虛幻; 榮寵經年,已成妄念。 看江山如此多情,一提筆,相思卻成灰。 半生眷戀,半生癡纏。,逃不過命數坎坷。 清幽的笛音,回蕩在清寂許久的廟宇小築,更顯得空曠寂寂。玉階下花木淒淒,山雨已過,有了零落的跡象。一瓣瓣落紅碾碎成淚,點點淒迷,浸染著玉階,化作一脈花泥相思魂。 竹林畔,緋袍玉帶的男子,吹一支橫笛,如銀的光華流瀉在他的臉側,絕美宛若謫仙。 雪紗宮裝的女子,靜靜地傾聽,風吹起裙裾上的水色流蘇,翩然如雲。 深蘊的曲調,經歷過纏綿和淒美,仿佛變成了祭奠,超度著一縷香魂度過荼靡芳菲的彼岸。中韻又趨近婉轉,宛若綿長的詩文,訴說著無盡哀思和追憶。 「這曲音並不同于九部樂,奴婢想知道可有名字?」 一曲罷,意猶未盡。 「這首曲子是前朝君主為悼念亡妃所作。相傳,北周宣帝不喜奢華,卻建造華麗宮殿無數,只為博得宮妃一笑。可那宮妃卻因心系另一男子,以致鬱鬱而終。北周宣帝因此創作詞曲,引以為悼念和追思。」楊諒說罷,轉過身,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這樣的曲調韻律,可曾解了你心中的怨憤?」 韶光聞言,心底輕輕一顫。 有半晌的靜默,須臾,不禁垂眸,唇角勾勒出了一抹苦笑,「奴婢並不曾……」 後面的話尚未出口,就被一根手指掩住了唇瓣。 那夜的星輝分外動人,然而更動人的,卻是男子的一雙琉璃眼眸。原來素日裡都是笑著,風華恣意,卻是無心、無意、無情,此刻不笑的時候,反而透出一股淡淡的迷離、淡淡的傷感,足以引得人泥足深陷。 「在這兒,莫要輕言妄語。」 近在咫尺的距離,男子迷離的嗓音就吐在耳畔,輕輕的,輕輕的,宛若一根羽毛簌簌地飄落。 沒錯。 舉頭三尺有神明。 如何能有欺瞞、敷衍…… 或許是那曲調太哀婉,勾起了心底塵封的往事;或許是心結深埋,終是難以釋懷。平素絕不會輕易吐露的話,在此時此地,在這男子的面前,竟還是開了口。 「為什麼?」 沉默半晌,韶光抬眸,正對上他的目光,「殿下為什麼沒有回來……」 如果是真的不在意,何必要在塵埃未定的時候回宮?回了宮,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及朝霞宮的往事——他遠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安享富庶和繁華,合該什麼都不知、什麼都未參與,可他卻知道,更是一而再地將自己捲入到宮闈傾軋當中來。 為什麼? 既然當初都沒回來,現在何必如此? 風吹得烏絲紛飛,韶光孤單地抱著雙肩,佇立在花樹下,聲音也變得迷離而縹緲,「殿下知道嗎?皇后娘娘在彌留之際,最惦念、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還有容姑姑,她說,若是殿下在,朝霞宮決計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心心念念顧盼著的男子,承載著多少人的期冀和不甘。然而,他終究沒有回來! 夜涼如水,花樹篩下一片安靜的疏影,男子的半張臉都沉浸在星輝中,看不清表情。片刻,有極輕極輕的問語:「容雅也是在尚宮局裡……」 「娘娘剛走,容姑姑便隨她去了。」韶光抿唇一笑,笑得很苦。 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斷不會讓卑賤的奴婢糟蹋。一條白綾,就將自己懸掛在尚宮局寢閣的門外。隔日當宋良箴推開屋門,就看見了一對銀絲繡履,和一雙又細又長的腿。 如此決絕的死,慘烈而悲壯。以至於她一直記得容雅臨死之前,通紅著眼睛,吐出憤恨難平的話:「閨閥尚存一人,必要讓呂氏一脈血債血償!」 「殿下也是太后最疼愛的一位皇子,是這兩邊都存在的親情,讓殿下難以抉擇了嗎?」韶光垂下目光,眼睫上染著淡淡的憂傷,「皇后娘娘生前與奴婢說,一直希望殿下能隨性些,不要被困在宮闈裡,才會忍痛將殿下遣至江南。可那個時候,娘娘在病中昏迷不醒,仍是念著殿下的名字……」 有些哽咽的嗓音,未來得及說完,就被輕輕地擁入懷裡。 溫熱的氣息裹著周身,他將頭擱在她的發頂,眼底有複雜的波光在流轉。過了好半晌,滿腔言語盡數化作了一聲歎息,「如果不是今夜偶遇,是不是永遠不會跟我說這些……」 牆角裡,有薔薇花靜靜地綻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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