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情仇 > 繡宮春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無懈可擊的籌備,算無遺漏的佈局,原本盡在掌握中的一切謀算,險些都要因為他的誤打誤撞而毀於一旦。倘若這東西因此丟失,不用施豔春出手,自己馬上就會前程盡毀,然後面臨牢獄之災——面前的這個人,是遲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麼……

  「我知道你在這裡吃盡了苦頭,這是金瘡藥,對傷口恢復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變得幽深,說罷,隔著鐵柵伸出手。

  略長的薄紗袖子遮住了一雙白皙修長的手,青蔥玉指若隱若現,同時,袖子也遮住了掌心裡的一枚精緻瓷瓶。

  封齊修看著她,片刻彎起唇瓣,似有調侃地道:「萍水相逢,我曾經那般待你,你卻不計較,如此眷顧於我,真是讓我無以為報啊……」一邊說著,一邊笑著伸手去接——指尖所觸,碰到的是釉瓷獨有的細膩感,還有一柄冷硬的東西,微涼。

  「這……」

  「既然饅頭都發黴了,就不要再吃。否則看守再送飯來,看到你發病,只會打開牢門進來探視一下,是不會給你醫治的……」韶光扶著鐵柵,眸底一抹深意若隱若現。

  說罷,便即刻收回手。

  直起身後,朝著牢中男子一斂身,再不多言,轉身而去。

  煤油燈留在鐵柵上,昏黃的燈火籠罩著側坐男子,半低著頭,有些出神地望著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這麼注視了很久。

  來路曲折迂回,繞了不少彎道和岔路,沒有燈,就只能摸索著往回走。其實哪裡用奴婢帶路,看著牆角坑窪不平的痕跡,也知道哪條路通向出口,哪條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這牢裡,蘇尤敏精心炮製的那些刑具,最終,都被宋良箴發揮到了極致。當真諷刺得很。

  出了私牢,韶光撣了撣衣裙,自尚宮局的正殿前經過。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來。

  隨著沙礫自滴漏中一點點流逝,因果輪回,誰也跑不掉。

  就這樣,在韶光送寶器到鳳明宮的時候,尚宮局私牢,失守了。

  刺客逃獄的確切時間是卯時,宮人們發現卻是在辰時兩刻,那個時候,韶光已經坐在鳳明宮的正殿裡,陪著漢王殿下品茗賞花。明光宮為之震動,太后大發雷霆,然後就是尚宮局玩忽職守、宋良箴引咎辭職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寶房,整件事情已經在半個宮闈都傳開了。

  鳳明宮,明瑛殿。

  到了辰時,殿門齊刷刷地敞開著,被陽光一照,殿廊上的紅漆油亮亮,仿佛隨時都能滴出濃稠的胭脂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奢華瑰麗的寶殿如夢似幻,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馥鬱芬芳的花香味。

  董青鈿起得很早,跨出門檻,就瞧見臺階下排成橫列的宮婢,一愣,然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

  「你這是擺的什麼陣仗?大清早兒的,領著這些宮人唱大戲不成!」

  韶光佇立在一側,身畔是列隊工整的奴婢,手捧託盤,一個個濃妝豔抹,咧嘴笑著,豔麗如春。而託盤上的寶器則是趕制很久,在她進司寶房之前就開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初四那天司樂房的舞姬在昭陽宮獻藝,宮人們也去瞧熱鬧來著,這妝容就是依葫蘆畫瓢弄的。索性帶來與你同樂,若不夠看,我也粉墨登場一回?」

  董青鈿原本心裡有氣,被這麼一逗,沒繃住,走下來使勁擰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賣乖討好,前陣子就親自來賠罪得了。等這麼多天,我還想著你再不來,就去司寶房逮人了!」

  韶光垂眸笑了笑。

  鳳明宮的寶器確實延誤了很久,經歷了餘西子的貶職、春雨的革職、流雲的致死等諸多陰霾,司寶房上下頹唐一片,宮人們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還是靠著幾位女官千叮萬囑的結果。真是怪不得她。

  「東西可都已經送來了,倒是你,也不賞我口茶喝!」

  韶光的話音未落,殿裡響起一道男子的笑聲,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見其面,便已是讓人心旌搖盪。韶光面容一肅,恭順斂身,「漢王殿下。」

  明瑛殿內,緋袍玉帶。豔豔的是流光,紅彤彤的是色澤,籠罩在豔光中的男子,一襲大紅色的錦裳,負手而立的樣子,宛若玉砌雕闌下的芙蓉花,顯得明媚妖嬈。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著一抹柔光。

  韶光抬首,那一瞬,仿佛在他眼底看見了江南的月色。

  「本王還在奇怪為何清晨有喜鵲登枝,原來,是為了喜迎佳人。」

  漢王邁步走下臺階,手中摺扇一敲一敲,開始微笑,便流轉出一抹神采飛揚,「看來應該在殿裡也養上幾隻,日日鳥啼,婉轉悅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來……」笑音漫過,手腕一旋,摺扇便似有似無地順著韶光的下顎劃過一個優美的弧度。

  輕佻且不羈的舉止,頓時讓在場宮婢羞紅了臉。

  董青鈿用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著兩人:「殿下,那喜鵲是前兒個奴婢散養在杏樹枝上的,每個清晨都叫,是因為您今天起得早才……」

  楊諒咳了一嗓子,轉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鈿的頭,「就你聰明!」

  這時,宮婢們將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佇立,等宮人們退出來,正要跟著告退,卻被楊諒攔下來,「新茶都是現成的,賞花品茗,不妨進去坐坐。否則又要說本王刻薄宮人,連口茶都捨不得給喝。」

  一句玩笑話,沒想到被漢王當了真。韶光有些失笑,還是依言斂身,囑命宮婢們先回去,便在諸人豔羨的目光中跟隨漢王跨進偏殿。新茶,果然是備好的,白瓷盞,白瓷茶託,白瓷茶盤——細膩瑩潤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縷醇香撲鼻。

  楊諒端著茶盞,視線落在韶光身上,凝視的一瞬,喃喃自語般輕聲道:「穿藍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韶光剛抿了口茶,聞言一怔,卻是不甚明白。楊諒一笑,話音一折,道:「殿裡栽植了幾株宋白,是揚州銘花坊進貢的,你隨本王來看看。」

  漢王喜歡牡丹花是宮掖皆知的,琉璃簾的隔間裡百株奇葩爭奇鬥豔:魏紫、姚黃、宋白、胡紅,珊瑚台、日月錦、十八學士——層層疊疊的花簇,將殿堂堆砌得宛若瑤台。

  月照深似水,入門唯覺一庭香。

  韶光屏住呼吸,仿佛誤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養得可真好……」感歎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到一株純白欲滴的牡丹。

  「此姝得來不易,銘花坊栽植數年,只得七八株。輾轉進貢宮闈,存活下來的也只有眼前一兩株。」楊諒得意地揚起眉毛。

  韶光略微彎下腰,湊近細看。

  纖弱的身姿,繡花領口微敞開,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頸。楊諒自側面看著,眯著眼,而後又定睛,視線忽然就暗了,徑直伸手將她拉到身前。

  呼吸急促,灼熱的目光落在她優雅的鎖骨上,眸色深深,隱約帶著些許寒意。須臾,上手去解貼近脖頸的盤扣。

  「殿下!」

  韶光一驚,陡然退後,卻被捉住了手腕。不同于素日的文雅調侃,此刻純陽剛的氣息撲面襲來,讓她難以招架,不敢動——再惱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說出「殿下,請自重」這類話。

  微涼的指尖觸著肌膚,韶光的臉也跟著燒起來,卻並非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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