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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熏香繚繞。

  氤氳的煙絲略帶溫熱,從長廊一直飄散至懸掛風燈的風榭月簷下。隔了老遠,就能聞到那股蘇合香的奇異煙氣。

  宮掖一貫最講究香料,尤以明光宮最甚。太后是念佛之人,素喜安息香,明光宮終日香火彌漫,宛如寺廟。皇后娘娘在世時卻厭惡煙薰火燎的味道,香料要多味調和,聞香不見煙。熏燒時用鎏金花錐香籠,香與蜜相襯,細火慢煨,出來的香灰才會潔白如雪。

  韶光望著麟華宮高懸的幾盞風燈,濃郁的煙縷,浩渺如霧。

  芷欽殿的人何嘗不懂熏香的講究,只是如今這宮掖,再不是閨閥鼎盛時期。掌權的有所好,整個宮掖都要跟著燎火旺煙。

  「殿下等候多時,請韶姑娘隨奴婢來。」

  有婢子在丹陛上翹首許久,瞧見韶光,恭敬地行禮。

  偏殿的煙絲很淡,不似正殿的繚繞滿堂。跨進殿門,明燦奢華的寶椅上沒有人。熏籠裡升騰著不見煙的清淺香氣,嗅了嗅,是杜衡調和了冰片,剛好與蘇合香互為沖淡。略顯清寒的味道漫過斑斕花影,催開了琉璃塔座上的萬樹金銀。

  「韶姑娘,殿下在內堂等您。」

  領路的奴婢說完,便溫順地斂身告退。

  麟華宮常年閒置,宮人打掃精細,未曾沉積半點灰塵。韶光卻感覺冷窒,明明外面暖陽高照,風是暖的,拂進偌大內殿,像是沾染了兵戈戾氣,也變得刺骨起來。

  「把案上的香箸拿進來。」

  帷幕後,響起一道沉啞磁性的嗓音。韶光怔了怔,須臾,看見墨端石方案上擱置的香盒和香箸。

  內堂的光線很足。檀香小案後,是一座赭黑嵌螺鈿山水背屏,金鏨黑漆平頭案前,佇立著一抹清剛的背影。背影的主人單手負後,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枚金簪纏枝香匙。

  韶光躬身行禮,道了聲「二殿下安」。這時,案前的男子轉過身,陽光在一刹那就散了,明光燦影,映出那俊美出挑的側臉,幽邃黑眸、單薄雙唇,唇畔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韶光看著向自己伸出的手,有一瞬的怔忪,片刻,才想起將手裡的香箸遞了過去。

  焚香本是風雅之舉,可晉王一旦焚起香,肅穆端正,寶相莊嚴,自麒麟口中輕輕溢出的煙縷,仿佛祭奠幽魂一般。

  「本王耗費半日,抓了多少,就廢了多少。味道也是越來越古怪。」晉王說罷,略顯不耐地將香匙放下,讓開身前的半步位置。

  韶光依言上前。

  其實哪裡用得著靠近,踏進內閣,鼻間就是一股子濃烈的味道,多種香料,不分主次,混合出的不是香,而是藥。

  「殿下需要何種料品?」

  「有一種香能令混沌的人安眠,讓嗜睡的人變得清明。這種香料在江南甚為名貴,回宮前,曾聽聞已經傳到了都城。」楊廣手撫著熏香蓋子,鏤空雕花的紋飾上有清淺的香暈。

  「殿下說的是……現今明光宮的御用安息香?」

  黑眸凝視而來,眼底含著一抹笑,似有深意,「能調嗎?」

  韶光有些失笑,若是旁人問,自然是說不會的,可對於一個知根知底的人,這麼回話,無疑就太不識相了。眸色微斂,一笑,「若殿下需要,奴婢自然可以試試。」

  楊廣擺手,示意宮人將香匙和香箸一一擺開。

  豔陽高照。

  此刻簷角下的白芍都開了,純白勝雪。

  明媚的陽光流灑進來,窗前添香的女子一襲素白高腰長裙,胸帶飄逸,純粹得不染一絲纖塵,不施粉黛的臉略顯蒼白,並不甚美,卻有一雙動人心魄的黑眼睛。

  楊廣側頭靠近,目光自熏籠掠過,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你可以統統倒進去試試看。」

  韶光聞言,有些莞爾,只揭開墨錦盒子舀了少許。主料是甘松子,用蘇合香則是為了不讓甘松子的香氣走失,不宜過多。

  弄罷,又取冰片,用香箸撥弄著慢慢煨火。香焚成火,攢些爐灰,灰上加片,片上加香,而後添蠟,揉蜜……等調勻了,再焚。直到火炭不滅,熏煙不出,才將籠火扣熄。

  「多味調和的甘松子,比起一般的安息香,增加了提神功效。」

  如果想效仿明光宮的安息香,甚至更勝一籌,勾兌調和出的香品該是最上乘的。韶光又夾起一塊香餅,擱置進熏籠。

  煙絲習習,暈染了那張浸潤在陽光中的明媚側臉。黑眸漆漆,眼底結著一抹終年不散的煙靄。楊廣注視的目光有些深,「本王聽聞有一種奇香,名喚郁金,比之甘松子如何?」

  溫熱的氣息吐在發頂,韶光夾著香餅的手一滯,「奴婢進內局後也曾聽過,說是兩香效用不一,味道卻相似。甘松子味苦性暖,而郁金……」

  郁金,芬香醇郁,味甘卻性寒,陰苦積血,一貫為妊娠和久病之人所禁。若常年用在女子閨室,則邪氣乘虛內陷,導致氣血兩虧。經年累月,會暴脫而亡。此香更不可以沾唇,否則大凶。

  「郁金芳香怡人,可取少量用做風燈香引。」

  且慎用。

  「若不取郁金,卻要取郁金之效。可有其法?」

  男子的聲音很淡,淡得幾乎讓人聽不出其間肅蕭的殺伐之氣。韶光心情複雜地抬眸,感覺他周身的凜寒氣息正悄然彌散,咄咄逼人,連熏籠濃郁的甘松子都被掩住了。

  「奴婢記得殿下並不喜香。」韶光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然後,將話茬過渡得極為自然,「而且,宮裡深諳此道的人很多。殿下久不回宮,不知道明光宮的施掌事和扶雪苑的廉媽媽對焚香其實都極為精通。鬱金香品,奴婢不懂……卻有人懂。」

  很難得,韶光會對宮闈舊聞做出提點。楊廣薄唇微抿,斂眉間,眼底忽然浮起一抹深長的意味。有那麼一瞬,似乎能不能調和出熏香已經不重要了——轉過身,楊廣走至黑漆案幾一側,親手掀開熏籠蓋子。

  熏香細煨。爐中,香灰似雪,上面一點香餅香氣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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