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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前塵棄

  一

  韶光站在夢境盡頭,回望,迷霧中一個蓬頭垢面的伶仃女子。

  氤氳的煙氣彌漫著碧落,那一張滿是血淚的臉,辨不出面目,熟悉,卻又分明陌生。女子光著的腳,腳踝勾連著冰冷的鐵鎖,腳下,殷紅的血隨之蜿蜒而來。在刹那飛逝的煙影中,仿佛有什麼從眼前呼嘯而過:囚牢、鎖鏈、暴室、私刑……

  「啊……」昏迷許久的人失聲叫了出來。

  在床邊照顧的繡兒聞聲去看,一觸手,額間滾燙。

  「還以為醒了,原來又是在做夢。」桌案旁,青梅正繡著花樣子,掂了掂膝蓋上的針線笸籮,「能否待長還是兩說,何必去管她。」

  繡兒換過毛巾,正偷偷將一枚玉珮從榻上女子的內衣夾層摸出來,聞言驚了一下,回頭見沒人瞧著,又訕訕地笑了,「不過是看她可憐。」

  「暴室是什麼地方,撿條命回來就不錯了,」那廂,寧霜略帶嘲諷地抬頭,「你當是皇后娘娘在世的時候?喪期都過了,還巴結她作甚?要我說,鐘司衣將她放到我們屋,可不是讓你去伺候的。」

  同屋的三個人都是尚服局司衣房裡最普通的宮婢。終日埋頭於布帛的織染活計中,卑微艱辛,難得與那些品階尊貴的女官接近,如今得見,卻還是個被謫罪貶職的。

  屋院外,乍起了一聲驚雷。

  春寒已過,天氣卻依然料峭,細密的雨絲裹挾著寒意刮了下來,一陣猛似一陣。青梅伸手將支窗放下,搖頭道:「又下雨了,後院的布帛還沒幹,這下又得發潮。」

  這時,躺在床榻上的人呻吟了一聲。

  繡兒下意識地將袖口攥緊,「你醒了?」

  韶光醒了。

  雪亮的閃電,在一刹那,將陰暗的屋院照得亮若白晝。女子睜開眼,目光流轉,一瞬間,眸子裡似有無盡鋒芒在凝聚翻滾,糾結著。繡兒驚疑地張大嘴,還來不及捕捉,須臾,那眸色就轉入沉寂,像一汪死水,深邃、黯淡,再無一絲漣漪。

  繡兒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你……覺得怎麼樣?」寧霜的聲音有些顫抖,就連青梅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呆愣愣地瞅著從床榻上慢慢坐起的人。

  「這是什麼地方?」

  一夢醒來,猶如死而復生。坐直身子,卻發現睡的不是那又潮又髒的通鋪,屋院明亮整潔,青色掛簾泛著淡淡馨香。韶光有一絲迷惑。

  「回……回姑娘的話,這兒是……」

  沒等青梅說完,寧霜使勁杵了她一下,「韶姑娘問這是哪兒?司衣房下等婢子的屋院啊!怎麼,看著不自在嗎?」

  簡單卻細巧的掛飾,妝奩和床鋪的擺設方式,確實是六尚下屬四司女婢的住所。韶光扶著床榻下地,隨即感覺到肩胛處一陣陣撕扯的痛楚。裡衣和外衣也都被換過了,絹料乾淨柔軟,比起暴室破舊的麻衣,不知舒適多少。

  「你叫繡兒,對嗎?這衣裳,也是你為我換的?」

  繡兒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多謝幾日來的一番照顧。這臂環,是對你的報答。」女子說罷,從胳膊上擼下來一枚雕工精緻的純銀臂飾。

  甯霜和青梅驚詫地張大了嘴巴,而後寧霜咬了咬嘴唇,狠狠剜了繡兒一眼。

  「這臂環送給你,可那玉珮,卻要還我……」

  韶光湊到繡兒耳畔,狀似親昵,幽淡的聲線卻化作了森寒之音。繡兒打了個哆嗦,咬著唇,眼底露出一抹委屈和羞恥。半晌,顫顫巍巍地從袖中掏出了那枚玉珮——墜子散了,絲絛都打了結,玉上的鳳凰暗紋卻依然栩栩如生。

  「多謝。」

  韶光按著繡兒的肩膀,隱在袖中的另一隻手,將玉珮握緊。

  青梅和寧霜從背後看不見繡兒的臉,嫉妒的心思,先入為主地以為是因那首飾。寧霜憤恨地啐了一口;青梅卻抬起頭,偷眼打量這總在流言中出現的女子。

  韶光——是宮掖內的一個傳奇。

  自幼進宮,躋身宮正司後,直接被安排在了宮正宋月容身邊。宋月容掌管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是太后的心腹,連原任尚宮蘇尤敏也要讓她三分。家世微薄,卻可以平步青雲,曾惹來六尚宮人的諸多非議。

  可她並未在宮正司待太久。當宋月容於內鬥中倒臺,謝文錦上位,宮正司原屬宮人被統統撤換之時,韶光又被調去了朝霞宮,扶搖直上,成為皇后娘娘身邊最得寵的近侍宮婢。

  她是每個新進宮女的夢想,都巴望著有朝一日能獲得潑天恩遇,身價百倍。可這傳奇卻于獨孤皇后薨逝之時戛然而止,或者說,從皇后娘娘纏綿病榻,太后便開始不遺餘力地驅逐朝霞宮宮人。曾經不可一世的婢子們在尚宮局的私刑中幾乎凋零殆盡,唯有一個韶光,受過大刑,進過暴室,又被送到尚服局司衣房宮人的屋院裡。

  鐘漪蘭在指甲上塗著猩紅丹蔻,瑰麗色澤,漫染著甜膩的香氣。旁人如何她不理,進了司衣房,便如同紮在她眼皮底下,斤兩如何,總要先掂量一下。

  「既然是太后下令的,人又從尚宮局貶去了暴室,最後怎麼給放出來了?」鐘漪蘭吹吹指甲上的丹蔻,不鹹不淡地問。

  佇立身畔的是一個清瘦的女官,顴骨突出,一雙眼睛亮而隱光,「奴婢也不知。只道是犯了什麼忌諱,而且,羈押尚宮局的時間與其他婢子被收押時並不同,要早那麼一點。」

  早著一點?

  鐘漪蘭眸色動了動,忽然想起上頭將人送來時,給的那兩個字——從權。舊主已歿,新主不穩,從誰的權?是太后的,還是故去皇后娘娘的……鐘漪蘭覷了覷指甲上的丹蔻,使個眼色讓宮人將桌案上的花樣子端下去,然後看著芣苡道:「三日之後,你再帶她來見我。」

  二

  白日的天色很好,陰霾了幾日,總算放了晴。

  青梅和寧霜將後院漿洗過的布帛拿出來曬,繡兒拿著水舀,一遍一遍地將布帛淋濕,然後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裡。

  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個勤嚴之人,很講究宮女的手藝,在司衣房宮人的屋院裡都安置了染缸。婢子們心眼活,倒利用諸多顏料織染一些小玩意兒,做成了,拿給負責採買的太監出宮換些錢帛。

  小德子來得很早,剛到屋院口,就看見寧霜站在門檻後頭朝自己招手。

  「最近怎麼老是不見你?」

  寧霜瞪了他一眼,說話間又將一包細軟交給他,「多擔待著點,換得了,大頭還歸你。」

  小德子推拒了一下,左右掃過之後,壓低了嗓音道:「最近宮門查得甚嚴,尤其是出入的腰牌和時辰,都不敢太耽擱了。」

  寧霜斜了一眼,「誰不知你是趙常侍房裡的,還能沒轍?」

  院落東側,繡兒扶著架子巴巴地望著,連木杵脫了手也沒察覺。韶光拂開掛布,問道:「那細軟裡,也有你的一份兒?」

  繡兒點點頭。宮掖每年的份例錢不多,靠那零散的小物什才勉強攢些銀子,雖然被太監拿了大半著實可恨,也好過拮据度日。

  「反正都是脫手,不妨弄些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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