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星沉雁遠 | 上頁 下頁
一三


  禦廚們知道公主愛吃,不敢怠慢,即刻就裝進幾隻食盒,派人送到鳳宮。長樂又去禮部,收羅了好幾樣未央國的貢品,這才心滿意足地偷偷向離園跑去。

  到得晚了,遠遠望見朝歌手執一根銀筷,以筷為劍,對著水流一揮一刺間,流水紛紛炸開,自動閃開一條小徑,行走其間,有如平地般自如。那白衫清冽的少年身形快如閃電,眼眸亮如銀星,手中銀筷亮光爍爍,一劍揮出,身側葦草竟根根直立,如一片片薄薄的飛刀,刷刷地向四面八方飛去。

  長樂拍手叫好,扶遠武功本不俗,但朝歌的劍法和輕功顯是已臻出神入化的境地。連她在他的調教下,也完全不用輕舟,就可涉水而過,採摘芙蓉千朵。

  目之所及,湖面芙蓉妖嬈盛開,紅如火,白如雪,又一個夏季到了。前線已是烈火紛飛,扶遠一去也近一年,每次寫信來,無非是好兒郎當保家衛國之類的雄心壯志,末了卻也總要寫一句,等我回來。這一等,便是寒來暑往又一年。

  長樂解下背囊,將物事一樣樣地往外掏,得意地介紹:「這個,好像是什麼錦緞,說是未央一座什麼山上的天蠶吐絲,還有,這幾盒都是未央的食物,你嘗嘗看。」

  朝歌的心房裡像有什麼被砸碎了,一一打開食盒,長樂夾一塊椰卷送到他嘴邊,眼波盈盈如水,童聲稚嫩:「我好喜歡吃這個!你也吃!」

  朝歌只嘗了一口,便背轉身,掩住自己泫然的淚。

  他識得這相似的味道,是他兒時的記憶。母后巧手,椰子、薄荷、紅豆皆能做成美味的甜點,幼時的他常常坐在窗邊,看著母后忙裡忙外,到了傍晚,那股甜香都籠罩了整個寢宮,空氣裡暖烘烘,甜絲絲。宮裡的小孩子聞香而動,每個人都過來討,母后很喜歡孩子,下次就會多做些,但再下次,還是不夠分。

  特別是藍妃的兒子,三王子橙,還不大會走路呢,也被侍女帶著顛顛地跑過來,伸出小胖手要吃的。藍妃和母后不和,但孩子沒什麼過錯,母后挑出烤得最酥脆的幾塊遞給橙,怕他燙著,找來食盒裝好,囑託侍女小心些。

  而朝歌呢,只能等待下一籠屜了,宮裡的孩子都吃得歡,他獨自支著腦袋等。他也很饞呀,但他不著急,母后還在做呢。卻是不到兩歲的橙,舉著一塊小甜餅,一步三晃地走來,討好地望著他,甜甜地笑:「哥哥,你吃。」

  藍妃很不好相處,她驚人美豔,卻有雙驚人警覺的眼睛,四歲的朝歌很忌憚她。在禁宮中,藍妃的疑心極大,在這個不懷好意的女人眼裡,別人統統不懷好意。她不讓橙和王后這邊接觸,更妄論食物,但幼小的橙完全不懂這些,每一回王后做小點心,他都會來,侍女拗不過,也只好偷偷摸摸地帶他來。

  母親和慈,兄弟友愛,像尋常百姓的家庭。那是朝歌整個童年最好的回憶了吧,想起來,場景仿佛披著一層金黃色,是他為數不多的溫馨康樂片段。很多年了吧,他不曾想起它,卻借著長樂帶來的食物,第一口滋味,便在腦海裡重又演繹一遍。

  母后烘焙食物的技藝很高超,她說過,將來回南方省親,定會帶了他去。可後來一切怎麼陡生變化了呢?未央、榆山、大火……朝歌的心像是讓人撕扯著一樣疼,看向長樂的臉色卻那麼柔和,除了母后,從未有人對他這樣好。而自從六歲來到了離園,這茫茫世間,便只有他一個人。

  他的世界寂靜清苦,她給他帶來了最可貴的溫情。

  ……不僅僅是陪伴那麼簡單,這個小女孩對他的好,是那種真心地把一個人放在心底的好,她惦記他,擔憂他,關懷他,記得他說過的話語,在乎他的夢想,她甚至從大雲宮裡帶來一隻小小的紙鳶捧給他看:「朝歌,你看,它多小呀,它會飛呢!」

  她咯咯地笑,將那只白底黑花紋的紙鳶捏在手裡:「朝歌,你們未央國的能人真多呀,巴掌大,就做得這麼像真的!」

  他一圈圈地鬆開線,將線頭給她握著,自己拉著她在原野上瘋跑,她笑得真開心呀,他也是,很久了,很久沒有這樣發自肺腑地笑過了吧……

  遠處是落木蕭蕭聲,更遠一點,是淡色的煙嵐。他依稀回到了幼年,他還可以是那樣一個身著正黑色繡五爪金龍袍的太子,人生光明燦爛,眼前是萬里江山。

  「朝歌朝歌,可真高哪。」紙鳶飛得極高,漸漸地變成了藍天之上的小黑點,長樂仰望著,脖子發酸。

  朝歌素衣飄飛,唇角微微揚起,笑容宛若一瓣蘭花,他隨手一拂袍袖,十指忽然發力,長樂手中長線應聲而斷。紙鳶掙脫束縛,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飛去了,直至再也看不見。

  長樂癡癡地目送它遠去,收回目光,由衷道:「它飛走了,可真好哪。」

  朝歌一怔。

  長樂哭鬧不依,這都在他的意料當中。她說的卻是:「你的武功高,這高牆如何阻攔得了你?你為什麼不飛走?」

  朝歌搖頭:「六歲那年,我被困於此,就明白一個道理,人得自救。數年來,我潛心研習,利用這一草一木,自創了這套流水劍法,原不是為著潛逃。」

  「為什麼?」

  朝歌負手望天,默然片刻才道:「我甘於受困,就是為了等待某日放手一搏,堂堂正正地離開這裡。」

  長樂自然聽不懂。聽不懂他也不會同她解釋,以他的武功,要脫離離園,甚至是脫離大雲宮絕非難事,但質子私逃一事本身,性質非同小可,這完全藐視了雲夏國尊嚴和當時簽訂的協議。一經查出,將會給未央國帶來怎樣的劫難,他很清楚。即使父王辜負了母后,但不管怎樣,他始終是父親,而且,他不能為一己私利,就讓未央國無辜的百姓遭殃。

  皇家的子孫,在幼年便接受了這樣的訓條,哪怕他而今只是被囚於異國,仍從不敢忘懷——愛民如子。

  這些,豈是養尊處優的公主長樂所能體會和明白的?任何江山的崛起和振興,都不外忍辱負重,圖謀良久。韜光養晦多年,他需要的,是一個碩大的時機,一個足以將世事全盤推翻來過的時機。

  在此之前,任何冒險都是不智的。朝歌轉而微笑著說:「你說國師曾教給你彈奏古琴,若有機會,我倒是想聽。」

  「好啊。」長樂有點羞赧,「父王近來頻頻與國師密談,國師根本無暇指點我……對了,下次我再來,給你帶一柄短劍。你是習武之人,應該配劍才是。」

  當天長樂回宮時,父王竟然已在鳳宮等待許久了,侍女們都答不出公主去了哪裡,每個人都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平兒眼尖,第一個發現長樂回來了,立即迎了上去:「公主可回來了,王他等……」一邊說一邊給長樂遞眼色,暗示她提防點。

  長樂會意,但藉口還沒想出來,雲王已等不及,自己走出殿外,半句也沒多問,只是說:「虹兒,朕近來國事繁重,許久沒來看你了……」小兒女貪玩,他向來是知道的,況且長樂衣衫潔淨,無非是在宮中轉悠,又能野到哪兒去?無論是在帝王心裡,還是在父親眼中,頑皮的女兒在他權勢的領地內遲歸兩個時辰,算不得什麼事。

  長樂的確有些時日沒見著雲王了,一見到他,就撲到他懷中,哽咽了:「父王,孩兒好想你……」

  父王瘦了那麼多,才三十二三歲,已隱見白髮,長樂抱著他泣不成聲,母后要是看到了,不知要擔心成什麼樣子。她只知父親為國事操心,卻不知邊關戰事究竟有多磨人,更不知由於連吃幾場敗仗,加之軍餉遲遲未能到位,邊關已是人心惶惶,這些她統統不知。她只是好難過,像心疼朝歌一樣難過。朝歌面對她時,總是清淡地笑著,但他的眼裡,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憂鬱,這並不亞于眼前的父王。

  雲王抱緊小女兒,這孩子生來體弱多病,才六歲就沒了娘親,而他身為一國之君,竟也難以給她一個安寧平穩的家。戰事連連,國庫虧空,連皇族的吃穿用度都省得不能再省,就是為了保證前線的軍餉,上個月底,明明是看著軍需大臣撥款過去,不料半個月後,鎮遠大將軍的來函仍在催促軍餉。

  那麼,這筆款項到底去了哪裡?雲王著軍需大臣緊急查辦,奈何前線不等人,已發生兩起士兵由於缺吃短穿,竟搶劫邊陲小鎮的農戶的事例,雖然事後依法處置,殺一儆百,但這已充分說明,前線的問題不能再拖了。軍心渙散帶來的後果不堪設想,雲王決心御駕親征,在存亡之時,給一線士兵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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