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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祁鳳翔放下杯子,認真道:「打個比方說,你和她遇險,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會選誰去死?」

  木頭淡淡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要她活著。」隱約帶著當初蘇離離說木頭一定會來找她時的堅定。

  祁鳳翔扶了桌邊,沉吟道:「那這有什麼意義呢,一樣是分別。你活著卻比她活著有用得多。」

  木頭忍不住笑,搖頭道:「我早就說過,不要衡量比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祁鳳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搖頭道:「這未免太沒出息了。」

  「你現在這樣想罷了,未必就做不出來。」

  祁鳳翔也歎道:「但願我做不出來。」頓了頓,又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木頭微微一笑,目光都變得柔和了,「這邊的事辦完就回家。」

  回家,世間住所雖多,卻很少有能稱為家的。祁鳳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溫和地煽風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還想著封你臨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業呢。」

  木頭無力地看了他一眼,點著桌子道:「你可真是……秉性難移……」

  兩人一齊笑了。

  一席酒飲至雨停,一句也沒談軍政。但見碧空如洗,沉江似練,賓主興盡而歸。

  兩月後,兵會江陵。祁鳳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見張師傅獨騎而來,見禮畢,言道:「江秋鏑說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辭。」

  城門外駐軍,只剩了副將軍莫大領軍,軍師參將李秉魚輔佐。

  祁鳳翔沉吟了半日,什麼也沒說,分紮人馬畢,徑回京城。百姓夾道迎慶,天下大統,終是站上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當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賞百官。詔書之前列者,封江秋鏑為臨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職,不理事,不朝參,虛銜遙領。

  祁鳳翔制政,以寬厚為綱,以民生息;以嚴峻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間,已隱有太平盛事的氣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屬國盡皆來賀。祁鳳翔一派和煦,圓融貫通,雖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須臾忽有內侍報來,言曰義威將軍莫大要轉呈臨江王賀禮。祁鳳翔微微一怔,意興頓生,道:「傳上來。」

  十八人前後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個極其沉重的東西,漸漸近了,便見是一具極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儀的內棺規格。人人看見都要贊一聲,好棺材!非金非玉,卻如金石般堅硬;非漆非畫,卻比漆畫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紋理,錚錚鑒人,伸指一扣,竟叮噹作響。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襲來。

  一時眾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紛紛嘖舌稱歎。祁鳳翔起身自鸞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勁力一推,沉重的棺蓋滑開小半,就見棺內襯著七星隔板,板上放著一個藍布包裹。那年蘇離離說要親手做棺材送他,事過境遷,他忘懷已久,往事卻在看見這七星隔板時,驟然撞入心懷。

  祁鳳翔說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個包裹,布帛之下是一隻烏金匣子。匣子一經拿出,殿上群臣有認識的,都發出一聲低歎。祁鳳翔自懷中摸出那把鑰匙,辨明瞭方位,插進三棱孔,一擰,鎖簧二十餘年後竟「喀噠」一響,開了。

  人人屏息看著,祁鳳翔緩緩揭開蓋子,裡面四四方方一塊玉石,兩邊襯了水晶塊,嚴密地嵌在匣中。祁鳳翔就棺蓋上倒出看時,方見那三寸見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著陽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著「大勝在德」。

  祁鳳翔又看了看匣子裡,別無他物,原來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漸漸笑響,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見了什麼,一時怔忡發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臨江王的賀禮朕很喜歡,暫置立政殿偏廳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樣制槨吧。」說罷,將印攜入袖中,散朝而去。

  眾人恭送,卻始終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後禮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時末刻方還寢宮。除了正裝,梳洗畢,換上織金五爪團龍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閒適之間不掩天子氣象。頭發散在肩背上,一把烏黑流溢,襯出他一種散淡而不羈的美。內侍入請是否召後宮侍寢。祁鳳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鎦金銅燈下,看了半夜摺子,農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復,或留中,一一整理。萬事都在一個熟練,天子也並不難做。他停筆小憩時,望見硯中朱砂豔麗,心裡一動,靠在椅背上靜了靜神,緩緩步出寢宮,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欄杆下。

  值寢的內侍正當瞌睡,不料他忽然出來,嘩啦啦跪下一片。祁鳳翔隨手一指,道:「掌燈,去立政殿。」他抬腳便走,兩個大太監忙提了宮燈跟在身後。借著月光來到立政殿偏廳敞軒裡,那具陰沉木棺靜靜擱在殿中。

  祁鳳翔沒有回身,只做了個手勢,兩個大太監知趣,擱下宮燈,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細看,此時卻禁不住提了燈,每一個細緻處的線雕花邊兒都不放過。棺木寂靜無聲,蓋幫底,四棱邊角,無不精緻,竟讓他憑空對一具棺材生出喜愛之心。

  蘇離離賣他棺材叫價昂貴,做工卻差強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鳳翔不禁微笑,說遺忘已鐫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他漸漸收了笑,手指撫過每一道雕花,每一個線條都無限留戀,像握著那個人微涼的指尖。歲月中有萬種風情令人回想。

  祁鳳翔扶著棺沿望向檻外階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階延伸到殿外,遠而靜謐;步步行來,負重而艱險。人世間繽紛的情事,本就無畏無悔。

  那一年,他站在蘇記棺材鋪的屋簷下,看她秀美的腳踝像開在雨裡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紮在了心裡。

  愛如平野風起,不知何處來,不知何所終。

  而山河高遠,江湖杳渺,從此寂寞輝煌,從此雲淡風清。

  ***

  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葉盛綠微黃,一片絢爛。

  清晨,蘇離離打開門,明麗的陽光中有有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在門外靜立。征塵未洗,風霜猶在。陽光映在蘇離離臉上,微微眯了眼,照出一個恬淡的笑容,語調有些繾綣的滯澀和由衷的歡喜,她輕聲道:「木頭。」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離她而去,時至今日,江秋鏑笑容純淨,眉目俊朗,終是笑道:「我回來了。」

  萬葉秋聲刹那都變做了人世安穩,歲月靜好。

  七日後,正是韓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對她矢志不渝的少幫主終於在去年得到韓蟄鳴首肯,納了娉。只有一條,婚禮必須要在三字穀辦,辦完才能將韓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須回來一次,那少幫主都一一應允。

  是日,韓夫人將韓真打扮好扶出房來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入夜,蘇離離和木頭坐在屋外抬頭看星星,許久不見,蘇離離總是粘在他身邊。因為幫著韓夫人打扮了韓真,於是她歎道:「韓真今天可真漂亮。」

  木頭輕聲道:「是麼?」

  蘇離離看了他一眼,見他心思飄遠,「是啊,怎麼,你酸了?」

  木頭大怒:「你再這樣無聊,看我怎麼收拾你!」

  蘇離離看他真生氣了,挽住他手臂,「嘻嘻,你猜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木頭恨恨盯了她片刻,道:「不知道!」

  蘇離離兀自感歎,「那你猜他們第一次能不能成?」

  木頭左右四顧了一下,見了鬼一樣看著她,「你注意一下體統好不好?這種話也好意思堂皇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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