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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嘻,」蘇離離嗤笑,「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倒未必沒殺過人,只不用親自動手罷了。」

  「也是,你親自殺過人麼?」

  蘇離離不禁想起認識應文那天,京城城破,她孤身在亂兵中奔走。一個士兵捉住了她,她想也沒想便將菜刀砍進了他的脖子,那麼深的嵌在那人脖子上。祁鳳翔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腦袋,評曰:「砍得利落,只是下手驚慌。」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吧。奇怪的是,這麼久以來,她竟從沒有想起,心底也從沒有過恐懼或是道德的責問,仿佛殺那個人天經地義。人性在無所依傍時,就會失去原則,所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一營的火頭軍總領是個五十上下,留了一臉淺胡茬的老伯。他端了個蘇離離要的沙鍋進來時,便見蘇離離端坐一旁,一臉若有所思的玄妙;應文揮刀斷翅,一臉比雞還痛苦的神情。

  軍中缺作料,原也做不出什麼精細東西。蘇離離把雞塊過了水,一杯醬油,一杯食油,一杯白酒,幾縷野蔥瓣蒜,放一個小沙鍋裡文火收汁。燒出來的雞塊色澤紅潤,又不失原滋原味,有種純粹的鮮香。蘇離離自己聞著香,先偷吃了兩塊,心道:「老子再小心伺候你一天,反正木頭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該回來了。」

  晚飯時,她將這盤菜端到了祁鳳翔的的帳裡,祁鳳翔打量了兩眼,抬起眼皮不冷不熱道:「這是贛州一帶的菜肴,叫三杯雞。你在哪裡學來?」

  蘇離離連連點頭,「銳王殿下真淵博,我在菜譜上看來的。」

  祁鳳翔溫柔地笑,「你也挺好學嘛,坐下,就在這兒吃飯。」

  蘇離離知道推辭無用,也就坐下了。祁鳳翔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又細看了看,道:「這雞塊真是切得鬼斧神工啊!」

  蘇離離微微笑,「刀工不好,刀工不好。」說著也去夾了一塊,祁鳳翔筷子一抖,給她敲掉了,「我記得你切的筍絲勻稱細緻,全不是這副樣子。用力弱而不足,下刀准而有度。可見其人沒有用過刀,但心思還算聰敏。這是應文切的。」

  他兀自笑道:「應文家裡的廚子比你見過的還多,你居然騙得他做這樣的事。」

  這人長的是什麼腦子,蘇離離又夾了一塊,也考究道:「據我看來,是我風寒初愈,手上無勁……你!」

  祁鳳翔已再次敲掉了她筷子上的雞塊,仍然溫柔地笑,「你風寒初愈,手上無勁,吃不得雞,還是吃點清淡的吧。」

  這頓晚飯蘇離離吃著軍中伙夫做的粗糙飯菜,看著祁鳳翔一塊雞一口酒,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都吃了下去,還悠悠一歎道:「我自到雍、涼領兵,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了。」

  蘇離離定心立意,今夜回去,無論如何要給他紮一個小人!

  這頓飯吃得蘇離離很不舒服,面前的菜不好,人也不好。勉強挨到他吃完,看他漱了口,洗了手,撤了碗盞,蘇離離輕咳一聲,「天黑了,我困了,可不可以回去了?」

  祁鳳翔微微眯了眼打量著她,「想走?」

  蘇離離點頭。

  「我看你還沒怎麼吃飽,要不讓他們再做點什麼來吃。我這裡人吃的東西不多了,馬吃的東西還有不少。」他無害地笑。

  蘇離離無奈道:「多謝好意,可惜我沒有馬這麼好的胃口啊。」

  祁鳳翔轉身從大案底下拿出一個尺長的花漆盒子,走到蘇離離坐的墊子旁,把盒子遞給她。蘇離離遲疑道:「什麼啊這是?」

  祁鳳翔黑油油的眸子漾著水一樣的光澤,燈光掩映下映著她的影子。他舉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小心地放下,道:「昨日他們在山上打到幾條草蛇,現在聽聽仿佛是捂死了,你拿去明天做個蛇羹來吃吧。可不許扔了!」

  蘇離離往後一縮,已靠到了帳子上,「我不要!我做不來蛇羹!」

  祁鳳翔一把拉過她的手來,塞上盒子,不冷不熱地命道:「叫你拿著就拿著,現下人馬都少糧草,給你找點吃的多不容易。拿好了,滾吧。」

  蘇離離捧得手都要抖了,相比之下,還是祁鳳翔更可怕。迫於*威,她端著盒子逃也似的滾了。祁鳳翔看她把那盒子端得要多遠有多遠,待她出去,不由得大笑起來。

  蘇離離捧了花漆盒子回到帳子裡,先放在地上,抬頭四顧,找了個大銅壺壓在上面。壓完又曲膝跪在地上敲了敲,沒有聲音。靜了片刻,她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想必都死硬了。她決定無論是什麼東西都給他拿出去扔了,盒子還得留下以備祁鳳翔明日找茬。

  蘇離離將油燈挑亮,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了漆盒蓋子。墨子酥,百果餅,棗泥糕,山楂鍋盔整齊地碼了一盒,少而精,飄著糕點的香甜,是京城最大的點心鋪子三味齋所出。

  蘇離離愣了半晌,緩緩將盒蓋放下。寂靜中拈起一塊墨子酥咬了一口,黑芝麻的純香在舌頭上彌漫開來。

  第二天祁鳳翔出營去了,第三日午後才回來。傍晚將黑不黑時,陰沉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祁泰來請蘇離離到祁鳳翔帳裡去。蘇離離早吃了晚飯,不知他此時相請是為了何事,也不能不去,裹了那件貂皮批風出來,冒著風雪到了他帳子裡。帳側一張矮幾,放了酒杯,旁邊燙著酒。

  祁鳳翔一招她,「來坐。」他目光淺淡,態度平靜,蘇離離心裡有些明瞭,便也安安靜靜走到小幾旁墊子上坐下。祁鳳翔端詳了她片刻,笑道:「不錯,這兩天不像餓著的樣子。」指點桌面,「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所以請你來喝一杯。」

  他舀上一杯熱酒,蘇離離不由得想起那次年三十,她孤身只影;在蘇記棺材鋪的院子裡,他不請自來,與她喝酒的情形。蘇離離握了杯子,沉吟不語,祁鳳翔卻兀自仰盡一杯酒,笑道:「你不善飲,至少喝一杯吧。」

  蘇離離看著他,緩緩舉杯道:「我確實不會喝酒,只這一杯。這杯酒敬你,還是祝你得償所願吧。」她仰頭喝盡,酒味醇香熱辣,從咽喉直滑到胃裡。

  祁鳳翔的心似是一沉,落在一種優柔酸楚中不能自拔,反笑道:「你知道我所願的是什麼?」

  蘇離離搖頭,「我沒有必要知道。」

  「你應該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會害你。我會對你好,好到我可以做到的地步,可是你沒有給我機會。」

  「不是……」蘇離離不穩地抗辨。

  祁鳳翔伸出左手,手上那個刺傷終是無法消除。他的聲音如夏日小河中的水,平緩卻涓涓流動,拂過她心底最細微的感知。

  「我那次在船上逼問你,問到最後自己下不去手。過後我想就這樣算了,先把你晾在一邊。可是你那一箭之後事情就有些失控。我甚至想過把你留在身邊,然而變故突然又不得不把你送走。」

  他輕輕將手放在桌上,「我在豫南想來想去,覺得情之一字是個羈絆,當斷則斷。便和傅家結親,一則借勢,二則忘懷。等我回到京城,十方說你去了棲雲寺,我聽他把你們說的話說了一遍,忍不住又想見你。覺得即使是作尋常朋友,時常看見你也是好的。」

  祁鳳翔語音兀地一沉,「你讓我救於飛,我既然答應了你,千難萬難又怎會不救。你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於飛雖沒死,也還沒活;我也想讓你明白,我身處之勢殘酷兇險,不能婦人之仁,所以沒有告訴你。我想你再見到于飛自然能明白,可你對我一點耐心也沒有,你信不過我,你那一走我是很生氣的。」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走並不完全是因為於飛。」

  「那是為了什麼?」

  蘇離離不答。

  祁鳳翔微諷道:「你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有些話我們沒說過,並不是因為我們不是。」

  蘇離離慢慢抬頭,「那我為什麼要留在那裡呢?你把我當作什麼?」

  祁鳳翔頓了頓,一抹傷情轉瞬即逝,靜靜道:「你先前跟趙無妨說天子策在我手裡,我只能將計就計讓這件事傳出去,讓父皇囚我罰我降罪於我,讓太子覺得我大勢已去,放鬆麻痹。彼時我自己不安全,你在我身邊也不安全。我本可以讓徐默格捉你回來,你只是一個平民女子,我有無數種法子可以佔有你。可是你看,我府上的人,如今不是被殺得一個不剩了?」

  「我沒有把你捉回來,不是因為我不想要你,不是因為我要不了你,而是為了你不受傷害,可你偏偏遇見了時繹之。時繹之武功太高,徐默格告訴我,你跟著他去了三字穀,我知道我已經捉不住你了,有可能永遠也捉不住了,就像用手去抓住水一樣,她總要從我的指縫間溜走:就像看見一場緩慢推進的敗局,卻無能為力,你知道?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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