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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蘇離離奮力一打馬,隨他沖出了陣去。她從未如此接近地看一個人被砍掉腦袋,方才的景象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短短數十丈的距離,卻似跑了半天。後面有箭射來,在耳邊呼嘯而過,她左腿上一陣鑽痛,夾不住馬鞍,身子便往地上墜去。歐陽覃一把將她抓住,單手提了飛馳。

  片刻之後,迎面有人伸臂撈住她的腰,歐陽覃松了手。那人將她死死地按在胸前,用力之巨仿佛要把她肺裡的空氣都榨出來。她的臉偎上他冰冷的鎧甲,記憶中的畏懼疏離與隱約迷戀撞入心底,她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人流在身邊湧過,那是他萬千功業的奠定,在一步步累積;那是壓抑他心志的家族身份,在他手中挫骨揚灰。主帥已失,敵軍摧枯拉朽般瓦解,勝利華麗而盛大,快意絕倫。手中的人卻是意料之外,希冀之中的賀禮。

  祁鳳翔靜靜抱著蘇離離,在這舞臺大幕後,軒昂默立。

  一見祁鳳翔,小命定遭殃——對蘇離離而言,這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昏沉,忽冷忽熱。仿佛又看見昨日急流中,他注視著她的眼,身影湮沒在水裡。蘇離離輕聲哭道:「木頭。」臉上有綢布細滑地蹭著,鼻子裡聞到一陣幽香。

  她緩緩睜開眼,眼前有些模糊。蘇離離拭掉睫上的淚,摸到柔軟的枕頭,一張標緻的臉龐,半尺之外凝視著她。祁鳳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旁邊,看不出什麼神氣兒。蘇離離也無暇去看,吃驚地一退,後腦正撞在牆上,疼得「哎喲」一聲叫,這才覺得渾身酸痛無力。

  祁鳳翔伸手撫著她的頭髮,舉止溫柔,語氣冷淡道:「你亂蹦什麼?」

  蘇離離半趴在床上,露著側臉,手拉了拉衣領,吃了一驚,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剝掉,卻著了一件絲寢衣,衣帶不系,裙裾鬆散。被褥厚實溫暖,心裡卻生起一種恐懼,咬牙道:「你……你……」嗓子幹啞,卻說不出下文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脫我的衣服!」

  祁鳳翔躺在旁邊,似將她阻在床上,無形的壓迫感隨著他手臂一動,遍佈蘇離離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將她蓋好,溫柔的態度將她心裡那個極大的恐慌轟然點著,眼淚迸在眼眶,牙齒幾乎都要打顫了。祁鳳翔看破她心思,莞爾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婦給你換的。你腿上中了箭,軍醫來敷了藥,又一直發著高燒,天黑的時候才褪了熱。」

  蘇離離遲疑道:「是麼?」

  祁鳳翔語氣誠摯道:「你若是疑心我對你做了什麼,那大可以放心。我要強暴你,必定會在你清醒的時候,那樣才能讓你印象深刻。」

  蘇離離現在便清醒得很,對他的印象也足夠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還是當真,是想將她留在人世還是扔進地獄,當下不敢反駁嬉笑,只得低低地「嗯」了一聲。

  祁鳳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線,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順便在這裡歇了歇,看著你卻又睡不著。你這人看著軟弱,性子卻又硬又壞。這麼蜷在床上,外表溫順畏懼,心裡卻不知在打著什麼鬼主意。定然在罵我吧?」

  蘇離離看著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灩,輕輕搖頭道:「我沒有罵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鳳翔眸子微微一眯,靜了靜,方道:「也不見得很好。只是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想找你問問,可你總是躲著我。」

  蘇離離輕輕掙開他的手,鎮定下來,「你想問我什麼?」

  祁鳳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問你,倘若當初我告訴你于飛其實有救,我其實很喜歡你,你會走麼?」

  蘇離離搖頭道:「我已經走了,說這個沒有意義。」

  祁鳳翔默然片刻,沉吟道:「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這樣的性子你始終愛不起來。可以動一動心,必要之時卻又能決然離開。那其實還是不喜歡的呀。」他仿佛自言自語,「你又不是什麼良善守矩之輩,江秋鏑有時迂腐得緊,你怎會喜歡他?」

  蘇離離決料不到他會說得這樣直白,仿佛故舊知交一般無所避諱,躊躇片刻道:「我是不拘泥小節,若是為了活命,什麼卑鄙手段都可以用用。但若沒有什麼顧及,我還是願意善良的。」她遲疑一下,小心道:「你當然很好,比他好得多。可我早就喜歡上他了,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不要輕易動心。」

  祁鳳翔眼眸深沉,陰晴難辨,隔了半日才緩緩道:「這是誰說的?」

  蘇離離抬眼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忽然慢慢笑響,漸漸大笑起來,轉身坐起,搖頭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歡你,你棄如敝履麼?我敢承認,你倒不敢承認了。」

  見他態度終於明朗起來,蘇離離暗暗松了一口氣,心道:我敢那麼刺激你麼?撫著腿上的藥紗,低聲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個時辰,天才黑不久。」祁鳳翔站起身,從旁邊炭爐上端了碗藥汁過來,「早該吃藥的,看你睡著,也沒叫。起來喝了吧。」

  蘇離離望著那碗烏黑的藥汁,心裡抗拒了一下,還是慢慢爬起來擁了被子,就著祁鳳翔手裡一氣喝盡,蹙眉不語。

  祁鳳翔想起她當初怕苦不喝藥,自己緊哄慢哄,威逼利誘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說我要是強暴你,你會不會也如此嬌弱痛苦,卻又不敢反抗?」

  蘇離離臉色瞬間嚇白了,思忖半晌,只能旁敲側擊,半是玩笑,半是堅決道:「銳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鰥夫的人啊!」

  祁鳳翔見她當真,語調冷淡之中透著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婦。江秋鏑若無意外,怎捨得把你扔在那兵馬橫行的道上。」

  蘇離離登時斂容,收了戲謔,悲喜全無,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樣,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無所謂;可我無論生死都愛他。何況,他不會死。」

  「如此說來,我冷血囉?」祁鳳翔自問,默然片刻,也不辯,反問道:「倘若他死了呢?」

  蘇離離緩緩搖頭,「他說過會來找我,他從不騙我。」說到木頭,仿佛心底沒了對祁鳳翔那種捉摸不透的畏懼,迎視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時會一無所有。我就遇到過,還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會死,也必然會來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堅執,像冬日稀薄的陽光,卻是萬物仰賴的根本。

  祁鳳翔看著她的樣子,宛然記憶中的思慕,無比親近又如隔千山萬壑。她失去過親人,卻未曾自怨自艾;對他動過心,卻從未顛倒愛慕,喪失自我;她遭言歡冷淡,仍不顧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種淡定的自在,對人對事不必悉心謀算,全力掌控。

  處之安然,失之不悔。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那個眉目清亮的江秋鏑,無論是貴胄驕子,還是布衣少年,總有適意的決斷;無論自己怎樣用心招攬,總也不肯輕易就範。仿佛又看見他們在陽關大道上的擁吻,祁鳳翔眸光驀地一沉。

  蘇離離看他眼神陰晴變幻,一時愛戀紛雜,驕陽般熾熱,一時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測,骨子裡還是有些怕他,往裡縮了縮。祁鳳翔撩衣坐下,傾身靠近。蘇離離以為他要有什麼不軌的舉動了,他卻只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麼也沒說,只握在手裡。他的手溫熱有力,皮膚的觸感陌生細膩,袖口雪白得連一絲花邊兒也沒有,純粹得猶如他的複雜。

  蘇離離看著他服素的領口,輕聲道:「你父親死了。」

  祁鳳翔望著袖子,像看著一段古舊的時光滄桑淡去,平靜道:「是啊。他臨終下過十二道詔書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錯,當初我下獄,他也一直狠不下心來殺我。」

  「這叫不錯?」

  祁鳳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經很不錯了,因為我要謀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辭裡潛藏著激越,壓抑不住,卻屈臂埋了頭,伏在她床邊,有些掩飾,有些倦怠。蘇離離錯愕地看著他,他仍握著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紅明滅。她只得由他握著,側了身趴在床邊。

  良久,蘇離離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鳳翔沒有抬頭,卻更緊地捏著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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