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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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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知她意有所指,道:「第一,我不願被人跟蹤;第二,我不想殺人。可這些尾巴又甩不掉,不得已才施點小計罷了。以彼之道,還治於人。」 蘇離離留了半碗水給他,「你說得也對,難得不傷人。我只是有點怕他,若是把他惹惱了,我們也別想安寧了。」 木頭接過碗一飲而盡,放在農家小院的石臺上,牽了她漫步而行,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又何必拘泥。你不用擔心,他有百種計謀,我有千般對策。當初在幽州戍衛營,我和祁鳳翔推演兵法。推了整整一天,直到各自難以下手,倒頭睡覺為止。那時難分勝負,今日再來,他也未必就勝得了。」 蘇離離蹙眉笑道:「兵者詭道,你兩人切磋詭計還很光榮似的。」 木頭道:「你可知道那年一遇,祁鳳翔便時常給我書信。我知他有意招攬,雖未表明過態度,但他的人品心性還是瞭解的。他這個人當狠時能狠,心地卻還算磊落,不比趙無妨陰險狡詐。」 「是麼?」蘇離離神色有些黯然,「我見著他就沒什麼好的,不是墓地就是青樓。後來他利用我,想要我爹的天子策。狠倒是挺狠,一箭沒要了我的命。」她猝然住口。他還娶了個老婆,讓她鬱悶了一回;又救了個於飛,讓她欠了次人情。 木頭的聲音沉鬱悅耳,帶著一些了然,緩緩道:「可你也不討厭他呀。」 他神色坦誠清晰,永遠不是祁鳳翔的捉摸不透。蘇離離捏了捏他的手,展顏一笑,百般溫柔,「我要討厭也討厭你。」話音尚未落定,只覺一陣頭暈,她正詫異間,卻見木頭轉顧四野,神色一肅,一把將她抱過來。 蘇離離漸漸感到了腳下土地的悸動,一陣站立不穩,整個人掛到他身上,驚疑道:「這是怎麼了?」 木頭也有些震驚,「是地動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今天十九?」蘇離離想了想,點頭。木頭站在略微穩定下來的土地上,緩緩道:「上次李師爺推太乙數,說到十二月十九甲子日有天劫,難道是說的這個?」 仿佛回應他的話,地下猛地一抖,木頭足尖飛快點地一掠,抱著蘇離離跳到一塊開闊平展的岩石上。地面山間都揚起塵埃浮土,天地間有一種極低的鳴響,沉弱卻浩大,仿佛置身在了另一個世界。大塊的岩石從山上滾下來,蘇離離身在木頭懷抱,倒也不覺害怕了,對木頭道:「我們不能在這裡,快離開這山崖。」 木頭依言背負了她,朝山外跑去。身邊的樹葉簌簌而落,鳥驚飛,猿哀鳴。大地搖晃,人像被放在了篩子裡簸著。饒是木頭身手矯健,反應敏捷,也幾次險些摔倒。蘇離離緊緊抱著他脖頸,仿佛他是這動搖世界裡唯一的依靠。 一路飛馳,離了山道,行至陽關大路,半個時辰進了一座城鎮。半日時間,日星隱耀,山嶽潛形。滿眼都是驚慌的民眾,攜老扶幼擠在街上。有的房屋傾斜坍塌,路上也裂了大縫。蘇離離牢牢地拉著木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木頭道:「若是太平豐和之年,遇到這樣的事,朝廷還能有個應對。如今這四分五裂,各自為戰,可就麻煩了。」 入夜竟飄起了細雨,淅瀝不停。蘇離離縮在木頭懷裡,躲在草棚下看著簷邊雨滴。大地時不時地顫抖,雖不如白天,卻仍然嚇得人人不敢回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蘇離離悄聲問木頭,「地為什麼會震啊?」 木頭歎道:「書上說地震是因為『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君以臣為陰,父以子為陰,陰陽失衡所以地震,是子逆父,臣逆君之徵。」 蘇離離慢慢道:「不知道莫大哥他們怎麼樣了。」伏在他膝上朦朧睡去。 一夜風聲鶴唳,都沒有睡好。 是日,祁煥臣駕崩,消息由京城飛鴿傳到潼關。天明時分,祁鳳翔的前軍便與朝廷的兵馬打了起來。他太子大哥早有防備,當日登基,便飭令各部平叛。之後數日,沒有一天停息,兩方都打著誅逆的旗號,在這一帶遼闊平原上一通混戰,屬地參差,早沒了界限。 蘇離離與木頭折而向東行了十餘日,這邊災況稍減。這天正坐在路邊歇息,蘇離離摸了乾糧出來吃,沒吃兩口,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有些畏縮地挨過來,看著她手上的餅子。蘇離離見他眼神百般渴望,便掰了一塊要給,木頭似乎想阻難,頓了頓又止住了。 那孩子接過來,三兩口吞下去,又眼巴巴地看著她。蘇離離見不得他那樣神色,看一眼木頭,木頭毫不遲疑得把餅子收了起來。蘇離離攤手道:「你看,我也沒有了。」那孩子像看個大惡人似的看著木頭,滿臉控訴,泫然欲泣。 這時,身後一個布衣農夫過來喚了一聲,牽了孩子手道:「小毛不哭,爹爹換了一把粟米,咱們回家做飯去。唉,就是沒水。」 木頭道:「是井水沉下去了麼?」 農夫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容貌出眾,氣質清貴,歎道:「先生不知道,我們這裡沒井,祖上就守著一條河。就不知為什麼,前兩天河水突然沒了。從上游逃來的人還說,那邊連日下雨,可這幾天連河底都露出來幹了。」他指一指十數丈外,「喏,那不是。」 蘇離離抬眼看去,那裡一片土色,有一帶寬寬的凹槽,顏色新黃,竟是河床。他們所站之地低矮,竟在一處河彎之上。木頭沉吟半晌,忽然站起來,看了那河床半晌道:「這河水平日流得急麼?」 農夫道:「急啊,雖是冬天,河下暗流卻也多,有時候打漁撒網,一拽就知道勁大力沉。」 「那冬天也不結冰?」 「要結幾日,不過是一層薄冰。」 木頭再想了片刻,斷然道:「這位大哥,這裡住不得了。」 「怎麼?」 「河水突然斷流,必是因為前幾日地動,山石阻住了水路。上游連日下雨,河水正該暴漲,不出幾日便要衝破阻石。到時流下來,這裡地處河彎,又在低窪之地,會被河水淹沒的。」 農夫瞠目結舌,半晌搖頭道:「那……那怎麼會,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裡,又沒個近親,叫我搬到哪裡去。」 蘇離離聽得明白,從旁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房屋沖掉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沒事。」 農夫仍是搖頭道:「冬天發大水,那是從沒有過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頭既無奈又急促,「地震之後,河水先涸而後發,前朝是有先例,記錄在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那孩子掙脫父親的手,去扭蘇離離的衣裾,怯生生道:「餅……」 腳下隱隱抖動,三人俱是愣住了。蘇離離正對河岸,一指道:「你們看!」上游河道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蠕動著過來,是波浪。木頭大聲道:「快跑!」 他一指河對岸,「往河彎那邊跑,越遠越好!」一邊扯起蘇離離就走,那孩子拉著她衣角,一絆,險些跌倒。蘇離離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時拉扯不清。 木頭用力將她一拽,連挾帶抱,提氣飛跑。躍入河道,奔了百余丈時,水聲已近,木頭一腳踩在水裡,大喝一聲,拉起蘇離離提氣縱躍,離岸沿半尺。一個大浪打來,頓時萬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浪卷到水底,隨沉隨浮。 蘇離離不諳水性,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頭將她抓得極緊,也不知在水裡翻卷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只覺頭頂一輕。她睜眼咳水,木頭抹著她臉上的水,道:「你沒事吧?」 蘇離離喘息道:「沒事。」回顧方才河彎,已是一片澤國,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面漂著些浮草雜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淩亂,似要將數日的壓抑都發洩在下游的土地上。一個方形長箱子浮在水上,木頭伸手一撈,撈那件木質家什的一角,細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邊緣,將蘇離離順了進去,自己扶在棺邊,被水沖到岸邊一撞,又帶入了江心。 蘇離離急叫道:「你也上來!」木頭擺手,這棺材載了她,已入水兩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裡搖晃,蘇離離一點不敢亂動,卻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沖散。木頭道:「別怕。」上游來水似源源不絕,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兩人在急流中回旋脫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頭欲要用力,又無從用起;欲要借力,又無處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勢多大,可這具棺材幾經摔打,一旦散架,蘇離離在這般波濤中能堅持多久。水聲中木頭果斷道:「把你的流雲筒背好。」 蘇離離茫然地點了點頭,流雲筒縛在她的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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