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天子謀 | 上頁 下頁
四六


  他心念一動,道:「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你這招曼珠沙華,少林寺不傳俗家弟子。你年紀輕輕與少林有此淵源,必是臨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飄飛,眼睛猶如冰雪般的冷與純,既不得意也不驚懼,反透著種釋然淡漠:「我已殺了皇帝。」

  時繹之亦點頭道:「你年紀雖輕,武藝卻好,何苦今日來此送死。」這個「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頸脈,料到他因應之數,中途陡然變招為拳,擊向他胸腹。

  少年反應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時繹之側身閃過,拳法未老,變為指法,擦身過時,微微點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內三變手勢,已是專注之極,卻只擦過他衣袖。時繹之多年來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點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內勉強能還八招,漸漸退向宮牆之側。牆頭接應之人連發暗器,將宮中侍衛逼退。時繹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擊向他氣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顧,傾注內力點向他膻中。膻中為人體要穴,心脈所在,時繹之收勢不及被他點中胸口,慌亂間一股真氣反射般竄上心脈,散入啞門、風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瘋癲。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鏑被他一掌拍起,飄飛著摔到宮牆之外,氣府震碎,內力俱失。韓蟄鳴以銀針刺脈,保住他僅存的真氣,卻無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溫熱療傷之效運轉真氣,勉力維繫,苟延性命。

  一年半過去,時繹之再見那個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魚死網破般的交手仍然歷歷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傷?」

  「拜閣下所賜。」木頭聲音清淡。

  蘇離離瞧出點眉目來:「時叔叔,是你打傷的他?」

  時繹之點頭,不鹹不淡道:「他也沒吃虧,逼得我真氣錯亂,神志不清,落在陳北光手裡,囿於地牢數月。」

  蘇離離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殺那昏君,我又在陳北光的地牢裡救了你,而你卻將他打得不死不活,現在你的真氣亂跑,他的傷亂七八糟,于情於理,你更應該治他的傷了。」

  時繹之聽她一陣勸說,急切之態溢於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陳北光那裡說要見我時,謊稱我是你義父。離離,我既是你娘的師兄,認你做義女如何?」

  蘇離離一怔,眉毛輕輕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搖頭道:「我雖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親,我怎能認你為父……」

  時繹之低頭看著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罷,我原不配做你義父。」他抬頭看向木頭,「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木頭道:「你說。」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內力,不僅內傷可愈,武功也必然大進。我的師侄女蘇離離,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護她周全,不被壞人所害。否則我予你的內力盡消,筋脈俱斷而亡。」

  木頭聽著,眼仁在燈光下有些收縮,態度卻很坦蕩:「我會護她一生一世,卻不是因為要你的內力。我不會立這樣的誓,你願救則救。」

  時繹之遭拒,卻撫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節,向死而泯不畏。韓先生,我們該怎樣療這內傷?」

  第二天,韓蟄鳴以針灸封住二人幾處大穴,以防真氣散漫。時繹之試探著將內力從掌心透入木頭掌心,經手三陽經行至天突,沿任脈而下,匯于丹田氣海,一一修復他受創的經脈。時繹之脈息中衝突的真氣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絕而出,像翻騰的洪水傾瀉,終於不再漫漶肆虐。

  二人療傷之際,蘇離離百無聊賴,跑到木頭住的小木屋裡。屋子只一丈見方,一桌一床,卻整潔清爽,一如他過去收拾的那樣。藤條箱上疊著的衣服正是蘇離離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長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卻洗乾淨放在那裡。不由得想起從前,她在後院的井邊打一桶水倒在盆裡,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齒。

  床頭上擺著一本書。蘇離離拿過看時,是本《楞嚴經》。她愣了愣,想他這一年多來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開一頁,邊角有些起毛,顯然時常翻看。蘇離離思意繾綣,心輕浮而沉墜,隨著那古雅簡練的字句讀下去。

  經上講到阿難為摩登伽女所誘,將失戒體。佛祖遣文殊師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開講正法,闡悟空性時,便覺艱深難懂,只因是他看的書,她又折回前頁去讀,還是看不懂。緩緩合上書頁,卻拿在手裡,望著那扇小窗發愣,直到木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離離回過神來,笑道:「傷治好了嗎?」

  「我的傷已無大礙,他的傷還沒全好。明天繼續。」他點上燭火,屋裡明亮了許多。火苗在他眼睛裡跳躍,黝黑的眼仁映著火光。臉色雖持正,眼中卻有深深笑意。

  蘇離離見他這副樣子,不陰不陽道:「江大哥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木頭淡淡笑了,伸出雙手給她。蘇離離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細膩溫柔,從指尖牽延到心底。靜靜握著,卻有情愫流動。木頭望了她許久,輕聲道:「我離開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

  蘇離離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身後夜幕漸漸垂下,緩緩道:「還好。被人掐過脖子,中過箭,斷了根肋骨,暈過兩次。鋪子在城破時燒壞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頭收了笑意:「還有呢?」

  蘇離離眼睛有些發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個孩子,後來也讓人殺了;言歡姐姐把我的事說了出去,不過她也是不得已。」

  木頭默然片刻,道:「還有嗎?」

  蘇離離望著他道:「沒有了。」

  他捏著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著她放在膝邊的書,輕聲道:「《楞嚴經》上說:」又如新霽,清暘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諸有塵相,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蘇離離道:「什麼意思?」

  木頭將她拉起身來,沿著手臂撫上她肩頭,聲音中正清明:「就是說雨後新晴,太陽光射入門縫,從門縫的光裡可以看到空中塵埃飛揚,就像你經受波折,顛沛流離。塵質輕而浮動,但虛空依然寂靜博大,雖然看不見,卻時刻相伴相隨,就像我。」

  他頓了一頓:「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間有大顆的淚從蘇離離的眼眶裡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擁抱,還是她先依靠,落燕歸巢般緊密,竟不覺有絲毫間隙。蘇離離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頭吃疼,也不辯解:「我再不那樣子。」

  相擁良久,她把臉埋上他肩頸,用衣料蹭淨了淚,仰起臉道:「你叫江什麼?」

  木頭望著她臉龐:「江秋鏑,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鏑的鏑。」

  蘇離離道:「今後改叫江木頭。」

  木頭板著臉,似在猶豫從是不從,半晌弱聲抗議道:「父母取的名字……」

  蘇離離打斷他道:「姓江,名秋鏑,字木頭。」

  木頭額上青筋浮了一浮,低頭從了。

  蘇離離大喜,戳著他肩道:「說父母。」

  木頭悶聲道:「我父親是以前的臨江王,被鮑輝進譖,皇上下令誅了九族。」

  蘇離離的眸子貓一樣眯起來又張開,點頭喟歎道:「我爹名叫葉知秋,幸會,幸會。」

  木頭翻起一雙白眼勉強應道:「久仰,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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