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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車簾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臉輪半露。她忽一仰頭,看見了蘇離離,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簾子。蘇離離已看清她面目,大聲道:「言歡姐姐!」幾步跑下石階,馬車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車窗。車裡的人拍拍廂壁,趕車人停下。那個熟悉的聲音冷淡道:「讓她進來,你下去。」

  趕車人跳下來,打開車門,退到一邊。蘇離離慢慢走到車門口,言歡端坐車中,近一年不見,她愈加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蘇離離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問過祁鳳翔是否已殺了言歡,祁鳳翔當時並未否認。她一直以為言歡死了,然而現在她在做什麼?

  「你過得好不好?」蘇離離生澀地問。

  言歡勉強開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裡?」

  言歡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樓。」

  蘇離離道:「祁鳳翔留你在那裡?」

  言歡眉頭皺了起來,有些厭惡的語調:「你怎麼還是這麼幼稚,我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我願意在哪裡,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擺,在低矮的車廂傾身向前,單膝扶著側椅蹲到車門前,湊近蘇離離道,「偏他怎麼就不殺你呢?你竟然還能站在這裡。」

  蘇離離臉色雪白,輕聲道:「姐姐想我死?」

  言歡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注視蘇離離面龐,臉上有些許的動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別再惦記我。我現在是明月樓的老闆,我的事我自己會照理。今後你我若是再見,就當不認識。」她說到「不認識」三字時,猝然住口,看了蘇離離一眼,將車門拉了起來。

  蘇離離望望車門,語調淡漠而輕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轉身讓到青石便道上。馬車掉轉了頭從她身邊駛過,她定定站住,望那馬車絕塵而去,回頭看了看棲雲寺的匾額,神色冷凝起來。

  又過了十余日,祁鳳翔大破蕭節,佔據豫南,將北方三地初列成形,奠定了祁氏大業之基。於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隱淵潭中,白日現河圖;城門外淺草原上,夜有優曇婆羅花開於樹叢,色如焰火,直映長空。見者言之鑿鑿,聽者讚歎喟然。

  一時間種種祥瑞之兆遍佈京城,便有傳言四起。說堯以賢遺舜,而華夏興,今天象應於時勢,祥瑞著於世間,正是平原王祁煥臣當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異象,願吾皇順天應人。

  小皇帝尚未批復,祁煥臣先將那太史令飭出京畿,表稱自己忠心不二,絕無舜禹繼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義,更進王爵,勤加賞賜,內外之事悉由專斷,更讓各地立碑述表,無論鴻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煥臣的社稷之功。

  蘇離離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顧無人時望瞭望天,還是該藍的藍,該白的白,也沒見有火鳳凰飛過去。她歎一聲:「不就是想稱帝嗎,搞這麼多名堂做什麼。」想祁鳳翔曾尋天子策,可見也是有心之人,這次大勝必是高興的。不知為什麼,她便也有點高興。

  祁鳳翔回京時深夜入城,不驚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來了。百姓們很是讚頌了幾天,便又有一個消息甚囂塵上——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親了,娶的就是豔動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聯璧合。

  蘇離離乍聽之下詫異,這不是當初她開玩笑對祁鳳翔說的嗎?怎麼成了真?再想之下,頓時明瞭。傅家乃是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門客布於天下。人如祁鳳翔者,豈會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兒,無非是為了要她家族的支持。

  道理很好明白,卻讓蘇離離氣憤難平。究竟憤怒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大約覺得祁鳳翔是個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親也親了,現在好像清風明月兩不相干了。若她見著祁鳳翔,必定要……要怎樣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然而祁鳳翔不給她這個表達憤怒的機會,回京半月,連個臉兒都沒露,徑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應文來過一趟,送來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蘇離離心知這是當初離京時祁鳳翔允諾她的,她從不跟錢財過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頭獨自在家把一塊上好的木料當做祁鳳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塊。頓覺神清氣爽,胸中塊壘盡消,自己犯得著冒火嗎?她蘇離離是一個有追求有覺悟不世俗的人,不應立志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鳳翔這種爛人。至於渭水分別時被吻了一下,就當是被狗咬了吧!

  這種豪邁不過充斥了盞茶時分,蘇離離的激動漸漸像沸騰的水失了柴火,慢慢蔫了下去。心裡不免有些自怨自艾,自己既無姿色,也無身家。為什麼同樣是人,別人就好命許多?自己遇見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虛情假意!

  一天應文路過如意坊,順便來看看她。蘇離離一本正經道:「應公子,你成親沒有?看我怎麼樣,嫁你算不算高攀?」

  應文「砰」的一下絆在棺材板上,風度盡毀,捂著膝蓋連連擺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實是太屈就了。」

  蘇離離思忖半晌,緩緩點頭道:「我也覺著是。」

  應文苦笑道:「蘇姑娘,這種玩笑開不得。」

  一個月過去,蘇離離漸漸心平氣和了。

  據說心靈受創能使人沉默專注,蘇記的棺材越發做得精巧絕倫,無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來。這天小工們休息不來,她拎了籃子出門買了點小菜和糕點零食。正往回走時,一陣急雨下來,蘇離離跑回家裡,淋得狼狽卻禁不住笑了。

  她抬頭望一眼屋簷,便見簷下站著個人,月白衣衫。她這個純粹的笑容隔著層層雨簾映入祁鳳翔眼裡,像年少時最散漫明媚的夢,輕易觸動了他心底塵封已久的柔軟。蘇離離挽著的褲角露出一段潔白的腳踝,沾著雨滴,像花圃裡的小把茉莉,讓人想捏在手裡。

  她幾步跨到簷下,兩人咫尺而立。蘇離離設想過再見著祁鳳翔,一定要無恥地笑著說恭喜你了。此時張了張嘴,卻怔住了。他的眼神猶如渭水分別時的專注,生死之際的真心實意,讓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無力。

  祁鳳翔先綻出一個萬分誠懇的笑容,道:「蘇老闆,最近在哪裡發財啊?」

  蘇離離「哈哈」兩聲,換上一副奸商嘴臉,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場告捷,美人在懷。」

  祁鳳翔收起假笑,溫言道:「這樣才對。方才那副樣子,我看著以為你要哭了。」

  蘇離離登時沉了臉,大怒:「祁鳳翔,你以為老娘好欺負是不?」

  祁鳳翔豎了豎手指示意她小聲些,忍著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負。不管你欺負我還是我欺負你,大街上站著不好看。」

  蘇離離乾瞪眼,開了門進到屋裡,也不跟他客氣了,一邊拍著身上的水,一邊沒好氣道:「你站在外面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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