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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祁鳳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殺了你,也可以讓人審你。」

  「那……那你為什麼不?」蘇離離問出來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因為我答應過別人。」他收了笑意,只剩一派清冷和煦。

  蘇離離漸漸睜圓了眼睛:「誰?」

  祁鳳翔不答,蘇離離也顧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袖子:「是不是木頭?」祁鳳翔袖口洇染著團團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霧雨,手腕上猩紅蜿蜒如渠,虎口傷處卻已止住了血。他皺眉看看那只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麼死的?」

  「被鮑輝殺死的。」

  他搖頭:「是你那個木頭殺死的。」

  蘇離離驟然得到木頭的消息,微渺的期待與難以置信疊交衝突,竟愣在了那裡。

  祁鳳翔淡淡道:「鮑輝雖有不臣之心卻沒那麼蠢。弑君會成為天下諸侯群起而攻的藉口。皇上暴死,無論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頭上了。我和江……和木頭定了個約,他替我殺皇上,我替他殺鮑輝。」

  蘇離離驀然想起祁鳳翔訂的那具棺材,木頭親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讓鮑輝永不超生:「他和鮑輝有仇?」

  祁鳳翔點頭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他是誰?」

  「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處兩年,竟然問我他是誰?你真是單純得像個傻子。」他笑得肆無忌憚,罵得痛快淋漓。

  蘇離離默然,她確實該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個人,到頭來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問:「他在哪裡?」

  祁鳳翔頓了一頓,才道:「我也不知道。」

  蘇離離審視他的表情,一無所獲。木頭殺了那昏君……可皇帝豈是這麼容易殺的,時繹之武功如此高強,這樣的人皇帝身邊還不知有幾個。她突然緊張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祁鳳翔頗不耐煩:「沒死,也許他另有事做。」

  扶歸樓頭,欠錢君說,還找別人做什麼,我去就是了。祁鳳翔說我沒有合適的人,不行,必須得有十足的把握。蘇離離靈光一現,忽然就回過神來:「他和鮑輝有仇直接殺鮑輝不就完了,為什麼要和你定下這個約定,替你殺皇帝,讓你替他殺鮑輝。」

  祁鳳翔歎道:「你真是蠢得讓人想打你。他為什麼這麼做我也不知道,興許是想替你報個殺父之仇,順便跟我叫板,逼我答應不許傷了你。」

  「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卻信你?」蘇離離萬念之中,慌不擇言。

  祁鳳翔微眯起眼睛,望進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只對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數這樣的人之一。」見蘇離離聽得愣愣的,手指在她眉心一劃,看白癡一樣憐憫地問,「明白了嗎?」衣裾輕拂,轉身到船頭上去了。

  蘇離離猶自發呆。木頭原來什麼都知道,他知道祁鳳翔盯上了蘇離離,才與他定約不許傷她。為了這個,他替祁鳳翔殺人,為她報仇。祁鳳翔果然也殺了鮑輝,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沒有當真逼迫於她。可是木頭呢?木頭到哪裡去了?一時只覺得雜念紛亂,耳中漸有萬馬踏蹄般的轟鳴,鼻梢仿佛嗅到了塵土飛揚的味道。

  蘇離離猛然醒轉,鑽出船艙,見祁鳳翔臨風而立,衣袂飄飛,注目遠方。蘇離離順著他目光看去,西南方遠遠的地平線上,太陽將出未出,大隊的騎兵暗雲一般壓來。蘇離離驚道:「什麼人馬?」

  祁鳳翔的目光卻幽深遼遠,平靜得出人意料:「幽州戍衛營。」淡漠的語調像蟄居的豹,潛藏著萬千殺機,「為戰之略,需謀全域。一招既出,豈能隨意更改。陳北光如此庸才,即使坐踞一方,也不足為我對手。」

  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張,晨暉明滅間,沉靜的姿勢像開出了一朵佛光瀲灩的紅蓮,卻襯在暗沉殺戮的背景上。蘇離離從旁看去,仿佛已觸到了烽煙征塵的厲烈快意與淩駕萬物之上的悲厭冷清。

  祁鳳翔太過複雜莫測,蘇離離瞬間明白,自己永遠不是他的對手。扶歸樓一時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無比。蒼穹之下,風塵之上,人如飄蓬無依。

  第六章 夜雨透關山

  蘇離離一覺醒來,窗外陽光明媚,倒讓她想起一個佛經裡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驚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強躲過虎口,卻見頭頂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條。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見眼前草藤上開著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嘗,覺得甘甜無比。

  艱難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細微處的甜蜜滿足卻令人心生歡喜。人生即使是一場大的破敗,勘不破的人仍要經營小的圓滿,比如蘇離離望見這燦爛陽光,便一躍下地,跑出了草屋。

  門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華,讓她心情大好。仰頭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無聲,卻仿佛摸得到時光靜謐的痕跡。耳畔有人清咳一聲道:「蘇造辦,今早營裡來搬了箭矢。這是點的數,你簽一下。」

  「哎,哎。」蘇離離接過來,哀歎連連,不知祁鳳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鳳翔一躍上岸,將她扔在渭水舟中,臨去只說了一句:「好好待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讓你溺死在水裡。」蘇離離只好趴在船沿望斷春水,終於等來了那位書生小白臉,那正是扶歸樓頭哈將軍。

  蘇離離饑餓中見著熟人,雖是祁鳳翔的人,也覺得激動了。激動之下脫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見來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蘇離離想了半天,「啊——應公子。」

  應文搖頭輕笑:「蘇姑娘好。」

  應文辦事縝密,有條不紊。當即找來舢板,將蘇離離帶下船來,安頓在桃葉渡旁邊的小鎮住下。祁鳳翔大軍當日便駐在渭水南岸,他使手下大將李鏗去攻陳北光屯糧草的成阜。陳北光一面親自修書來質問祁鳳翔,一面手忙腳亂調兵抵禦。祁鳳翔拿到書信掃了一眼,笑了笑,隨手撕了。

  應文第二天帶給蘇離離一紙任令,乃是祁鳳翔手書,命她為箭矢造辦主管,蓋了右將軍大印,下轄一百個工匠。蘇離離見令,哭笑不得,辭受兩難。應文道:「蘇姑娘不必為難,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讓你造辦,你就照辦吧。」

  蘇離離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葉鎮的這片草屋裡。上任之後發現祁鳳翔哪裡是眼光獨到,簡直是剝削壓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辦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難得一個精細。

  箭矢在戰鬥中消耗頗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數記賬行賞。不同的箭頭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響射擊效果的東西。偏偏蘇離離做慣了木工活計,觸類旁通,半天不到,熟練已極,監督造辦,一眼看出優劣。

  營中各部每日往來搬取點數,需要詳細記明,賬冊煩瑣。偏偏蘇離離記慣了賬,誰家做什麼樣的棺材,什麼時候取,做到什麼程度了……比這箭矢製造煩瑣得多。於是,她一經上任,便萬分勝任,少不得操勞辛苦。

  閒暇之時,仰天長歎,小時候沒見八字帶官殺,怎麼在軍中做起官來了。一時高興,將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嘗試了數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長的小棺材。那棺材蓋、幫、底俱全,還上了漆,和真棺材無異,只是尺寸玲瓏一些。

  她心裡高興,在這棺材首尾鑿上兩個小孔,加上線繩底穗,做成個飾物。趁應文來此,為答謝這些日子的關照,便送了他。應文見了這袖珍棺材,清俊的臉龐抽搐了一下。蘇離離捧著棺材,像捧著最寶貝的孩子,侃侃而談。

  棺材者,升官發財也。常常帶在身邊,可以帶給你一個超然的心態,無畏生死;可以帶給你一份沉著的智慧,貫穿始終;可以帶給你一個靈魂的歸宿,心安意得。想要在這紛繁複雜的塵世獲得一方寧靜祥和的天地嗎?帶上這只棺材吧。

  晚間,應文回到營裡,腰帶上沒佩玉飾,卻掛了只棺材。祁鳳翔聽他如此這般地把話重複了一遍,絕倒在中軍大帳,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他打起陳北光來越發神出鬼沒,奇譎難測。手掌一翻,盡取冀北十三縣,更將成阜圍得鐵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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