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天子謀 | 上頁 下頁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邊:「你叫什麼,當真不說,我就叫你木頭了。」他竟又點了點頭,蘇離離便笑道:「木頭,你多大了?這總不是秘密吧。」

  木頭注視蘇離離半天,緩緩吐出兩個字:「十四。」

  「你的傷一時半會走不了,以後叫我少東家吧,過兩天再看你能做什麼。」蘇離離淡淡道。

  「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著你?你要覺得叫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啊?」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嗎?」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時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淨積塵,鋪了洗淨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棉布,卻散發著淡淡的潔淨氣息。少時,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撿了兩套給他,木頭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床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合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細流動,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逛逛。」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暖陽。蘇離離抬頭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平添了一分。

  棺材鋪子的生意從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她家棺材柏、樟、松、楠,應有盡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幾道漆下來,棺木鋥亮如鑒,曲指一叩,聲如璫玉。

  蘇離離對著賬本訂單安排活計。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疾,不飽不饑。

  木頭既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只對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並起,因怕擔了反叛之名,成為眾矢之的,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慣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餘之後,木頭傷勢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拐杖,單著一隻腳,在院子裡走動。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後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後院看看活計。後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東西分廂,各占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面第一間,隔壁卻是個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面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院外之院,從東牆小門就可走到那裡。院裡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陰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要結果。白牆青瓦外,長著一株粗壯的黃桷樹,正掛著滿樹黃桷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牆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麼忙,常拈上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後,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訂單上各家棺材的進度,一一記了,閑下半天來,便去後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裡,明澈得晃眼。她在搓板上揉著衣服,抬眼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麼叫做棺材臉嗎?」

  木頭眼神如感應到不妙,應著她聲音就暗了暗。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了你成天掛著的這張臉。你既是個人,這臉便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悠閒時恬淡適意。我這鋪子只賣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情非但沒有靈活生動起來,反而越發「棺材」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裡走,後角門上敲了三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子去開門,一個短衣亂髮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站在門外,這人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閒人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娘生沒爹養,整日混跡市井,幹的營生並不那麼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論他做什麼,也結交起來。

  莫大晃著扁擔進來,蘇離離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這後角門來。恰好我在這兒,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聽得見。」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鋪子的大門那是買棺材的人進的,誰沒事去找晦氣。」

  蘇離離便趕人:「是是,我這裡晦氣,你快快找個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雖穿著布衣素裳,蹺著一條腿,卻掩不住清高態度;雖不發一言,卻足以令人自慚形穢。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貴賤之別,有時是超越性格與心志的。見著比自己優越的人,往往心生憤恨;待見這人落難,便心喜意足。無論歡喜與仇讎,總不能彌合差別,共做一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階級。

  而莫大,一眼瞧見木頭便不順眼,對蘇離離道:「聽說你上次救了個叫花子,就是這小子啊?」

  木頭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見惱怒,只默然不語。蘇離離歎口氣道:「他家人離散,可憐得很,我認了他做我弟弟,你別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莫大皺起眉頭道:「本來就是叫花子,敢做還不讓人說嗎?」

  蘇離離揚頭看了他兩眼,皺了眉,對木頭道:「這是街對角莫家裁縫店的莫大。莫大是個混名,」她轉頭看了莫大一眼,抑揚頓挫地說,「他大名叫莫尋花。」

  木頭原本一語不發,此時卻極有默契,不鹹不淡道:「名字風雅,兼且湊趣。」

  莫大頓時漲紅了臉,大是不悅道:「離離,你……」

  蘇離離和藹地笑著:「什麼你你你,我還不知你口吃。」她轉視木頭,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窯子,與人爭風時失手喪命。她娘親開著個裁縫店拉扯兩個兒子,給他取名叫莫尋花,他還有個兄弟,叫莫問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後一個字,木頭眼睛也不抬,毫無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淚。」

  蘇離離「哈」地一笑,只覺木頭被她刻薄時無辜得可愛,損起人來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窯子被打死可謂窩囊,兒子偏還給取了這麼個富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別人叫他莫尋花,蘇離離今天偏要揭他短,頓時在木頭面前矮了氣勢,苦臉道:「你就這麼護著他,他給你銀子了?」

  蘇離離擦著手道:「我說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聽人說定陵太廟鬧鬼鬧得厲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著,也可以見見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蘇離離大笑:「你去挖墳盜墓我還信,捉鬼?你騙鬼吧。」

  「你該不會是膽子小,不敢去?」

  蘇離離笑得搖頭:「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閒逛。你要去,我別的沒有,看在朋友分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圓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的一聲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義了,這不是咒我。」見木頭望著他吐的口水皺眉,大聲笑道,「我以為你照顧這瘸子弟弟肯定悶壞了,才趁著天氣好,約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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