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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這年是樓湛第一次陪著外孫過生辰。而晉穆的生辰之日,卻又是樓喬的忌日。祖孫二人連帶英蒙子誰也沒有大過熱鬧的心情,只在花廳裡閒聊喝酒。晚至亥時,眼看晉穆生辰即過,英蒙子打著呵欠推脫勞累先回了客居,樓湛正要和晉穆再叮嚀幾句時,門外侍從卻匆匆送來一枚玉珮,說玉珮的主人于府外侯見。

  晉穆瞧見那玉珮,臉色白了白,撇過頭望著樓湛。

  樓湛仿佛一點也不奇怪玉珮主人的到來,只目色一閃,瞧了眼晉穆,沉吟片刻,輕聲問道:「你願不願見他?」

  那人為何來武城,晉穆不知。但今日是他的生辰,往年此日他都是心心念念,滿懷希望地站在自己的宮殿門口企圖讓那個身處在遠處燈火輝煌的前殿的人偶爾來看他一眼,卻每每等了一整夜,直到星落曉白,他誰也瞧不見,唯剩下滿心透涼,一身風寒。

  晉穆唇邊顫了顫,手握緊成拳,輕輕點了點頭。

  樓湛讓侍從請客人入府,打發所有下人離開。不多時,那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廳外,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臉戴鬼面、衣袍蛇紋、背負長弓鐵箭的神秘人。

  「樓將軍。」那人含笑入廳,對著樓湛揖手彎腰。

  樓湛冷冷一哼,瞥目不理。

  那人並不介意,只又轉頭,收起臉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看著一旁自從見到他到來便愣愣發呆的晉穆。

  「父……父王……」晉穆低聲喚著,上前欲下跪。

  晉襄托起他的手臂,明顯感到那個孩子的瑟瑟顫微。他恍然有悟,好似自這個孩子出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碰到他。

  「身上的傷好些了嗎?」晉襄輕輕揉了揉晉穆的背,柔聲問。

  晉穆的背在他的碰觸下微微發抖,他的心卻在此刻流過了一股從未出現的暖流。暖流乍到,讓他猝不及防地覺得感動,熱氣暈罩雙眸,他只覺自己看著眼前明黃衣袍的男子——這個世上和他關係最親卻又最遠的男子,視線漸漸模糊。

  他努力鎮定著,答道:「回父王,兒臣傷已好了。」

  晉襄面容宛有所動,卻不再說話。樓湛在一旁看著,悵然歎了口氣。

  晉襄轉而又對樓湛行禮:「樓將軍,我想將穆兒接回安城――」

  「接回去,再半死不活地送回來,還是索性又送個死了的回來?」樓湛望著花廳之側樓喬的靈位,陰沉沉地笑,嘴裡毫不客氣地嗤然嘲諷,目光黑得嚇人,「晉襄小子,你給我聽著,我-不-答-應!」

  晉襄並不生氣,只道:「今後我必照顧好他。」

  樓湛騰地站起,拉過晉穆護在身後,高喝如雷:「不行!」

  晉襄略皺了下眉,他身後的神秘劍士閃身擋過來,怒視樓湛,目鋒犀利殘毒,襯著一張駭人恐怖的鬼面,分外猙獰。

  樓湛冷笑:「鬼客侯離,不要以為我會怕了你!」

  侯離眸間鋒芒愈盛。他背上的箭隱隱躍動,發出錚吟之聲。

  晉襄咳嗽一聲,淡淡道:「先生回來。莫要對樓將軍無禮。」他轉身走至晉穆身旁,看了他許久,方輕聲問道:「穆兒,可願隨父王回宮?」

  晉穆腦中驟然迷糊不已。父王今日能來看他,能如此柔聲對他說話,還這麼關心著自己讓自己隨他一起走,他心中歡躍不已。但一想起背後的傷,所有的激情便仿佛被一盆冷水澆下來,依舊能讓他自頭涼到腳。

  他知道,他此刻回去,還沒有足夠的心計和手段可以與宮裡的那個女人抗衡。而且有了父王的垂青,他的危險將更大。

  他心中思量許久,最終裝作惋惜道:「可是兒臣近日剛拜了一個老師,答應隨他身旁修學三年……」

  「老師?」

  「嗯,」晉穆點頭,坦誠道,「是英蒙子。」

  晉襄抿了抿唇,神色還是淡漠的。他「哦」了一聲,側首去瞧廳間搖曳不止的燈火時,一抹細微的笑意浮上了唇角。

  「侯離先生,你也在此留下,教穆兒武功吧。」

  侯離冷冷不語,只目光一垂,定定落在晉穆臉上。

  晉穆眨眼,突然想起前幾日英蒙子的話,心猛地一陣急跳。

  晉襄又對樓湛行了一禮,而後未再多說,轉身離去:「記得三年後,帶他回安城。」

  ***

  夏盛秋敗,冬雪春陽,晉穆習謀、習武、習兵法,孜孜不倦,進展神速。三年未滿,最後一年的初冬,楚梁大戰後,梁王僖候為求國安,質世子汶君于晉,質公子湑君于齊,質公子伏君于夏,以期三國合力助其抵抗楚國的囂張。三公子入三國本不幹避世在武城樓府諸人的事,只是英蒙子聽聞了此消息卻一反往常的淡定灑脫,急辭了樓湛離去,與晉穆約定一年後相見安城。

  三年後的晉穆,已是十四歲的俊美少年。這年上巳剛過,安城又有金衣劍使奉命傳詔密信,讓晉穆回安城。

  樓湛遣散滿府僕從和侯離一起護送晉穆北去安城,途間晉穆討了侯離的鬼面覆於臉上。樓湛明白他的心思,捋須一笑暗暗讚歎。

  侯離不明所以,幾次三番的憋忍下終是不耐地問出口:「你長得好好地,戴這醜臉作甚麼?」

  晉穆笑道:「師父成日戴它,也覺得醜麽?如此更好,旁人看著怕更覺得我醜了。」

  侯離皺皺眉。

  晉穆又解釋道:「我醜一點,若能換到朝廷的安穩,減低旁人的忌諱。這也不算什麼委屈啊。師父,您說是不是?」

  侯離不再吭聲,他的神思已飄至昔日那人站在絕頂之上對他說過的話,仿佛那人也是像晉穆這般大的時候,對他笑道――「晉國儲君尊長,尊賢,尊美。二哥、三哥、五哥他們雖長我,賢卻不及我,美更不及我。侯離先生,你覺得襄可真的只是那條深潭裡不見天日的潛龍?」

  勸說自己出塞北的那個時候,那人是多麼地意氣風發、神采灼灼如利劍沖霄,讓人見之心情激蕩,可惜如今――

  侯離想起那人將近支離破碎的病體,深深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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