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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到了安城後我才知他在侯馬西南停留三日所謀何事。朝中姑姑本與眾大臣商討好將行新政,新政第一策便是重新劃分晉國藩鎮、官員調遣委任也將大變更換,誰料晉穆竟先一步以軍權調派為藉口繳了各地守城將軍的令箭虎符,集軍在手,駐紮城池的士卒若不動,想要輕而易舉地進行藩鎮變換便是空談。

  新政初行受阻,一場戲落幕於無形,百官觀望良久卻不見姑姑再有動作,於是又各自收拾好紅白黑臉,訕訕退場。

  回到穆侯府時,幾名身著暗緋衣袍的宮中內侍早已侯在門庭前。一旨宣讀,便叫得晉穆和夜覽一起去了宮廷。

  狐之忌領我入了侯府,與府裡諸人說明我的身份,並按晉穆所言叮囑一番後,方匆匆離開,臨行時說去找墨家兩位將軍還有他的父親狐之鑒有事相商。

  我知晉穆此刻需要人的幫忙,只是自己剛入晉,既無人脈又不知其內裡糾葛,縱使之前無顏對我說過一些,也僅是自齊國立場出發,晉國國內究竟形勢如何,他未講明,我也不清。此時我自己少一事相煩晉穆便是給他稍去一點亂,與其出去招搖,還真不如安穩待在府裡,做個規規矩矩的「待嫁夫人」。

  侯府家老看似花甲已過,老態垂垂,言詞卻清晰利索,頭腦更是冷靜非凡。一雙眸子睿芒閃閃,不留痕跡地將我打量個頭到腳後,方捋著花白的鬍鬚含笑點了點頭。其實我的頭髮和他一樣白,讓他對我這個「夫人」要露出滿意的神色,我自以為還真是難。

  半日對答,周旋頗累。當我臉上微露疲憊的神情時,家老立刻會意住嘴,領著我到了晉穆住的西樓,問明我的生活所需後,躬身退下。

  一路風塵,大病未愈便舟車勞頓,我口中雖從不說,但身子卻早已累得筋骨欲散。命侍女取來熱水沐浴過後,換了乾淨衣裳,吃過藥丸,待回到房間想歇下時,西樓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

  時已暮下,霞光浪漫。豪姬屈膝斜倚窗櫺,金色裙裳與落日余暉融成了一色,俱是閃耀著眩人眼花的光芒。我怔然望著她半響,確定沒看錯人後方跑過去,「祖妃」二字將出口時,一念她對這稱呼的反感又生生將這兩字換成了「豪姬前輩」。

  「前輩?」豪姬勾唇,細長的手指伸來挑起我沐浴後濕漉漉的髮絲,眉眼笑意動人,「丫頭是說幽曇舞,還是說這頭銀髮,嗯?我是你的前輩?」

  我輕輕咬住了唇,尷尬不言。

  她撫掌大笑,一點也不忌諱自己是身在穆侯府。而且她來未有人通報我,分明是匿身溜入,府裡眾人皆不知。

  我此刻也懶得管穆侯府防嚴甚密她是如何潛入進來的,只抬手拉她下窗,問:「豪姬找夷光有事?」

  「哦,」她淡淡一應,挑了挑眉毛,眸光看向桌案,漫不經心的模樣,「我麽,一時無事,想丫頭了,便來瞧瞧你。可巧有人托我給你送幾樣東西過來,我放那桌上了,你去看看便知。」

  我依言走去桌旁,目光所及處,心跳頓時失常。

  玉璧連城。金絲玉衣。兩樣皆是我離不開的東西,當初失魂落魄離開金城時也忘記攜帶這兩物,後來我每每想起時總是懊惱不已。只是不想他竟如此懂得我的心思,將它們千里送來了安城。

  豪姬橫眸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那人是誰,不需我說了吧?」

  我忍不住面頰一紅,伸手觸摸著連城璧,用指腹細細勾勒著玉璧裡面母后的容顏,低聲:「有勞豪姬。」

  「還有這個。」她眨眨眼睛,將一卷封存完好的絲帛遞至我面前。

  我心下起疑,忍不住蹙了蹙眉,挑指打開。垂眸,但見素色帛書上僅寫著八個字:「慎防姑姑,莫信晉襄」。

  「慎防姑姑?」我皺皺眉,遲疑出聲。

  豪姬聞言冷冷一哼,笑顏立刻收斂,美眸微寒:「你姑姑行事但求隨心所欲,為了自己的貪念常六親不認,情義無心,縱是毀邦叛國都在所不惜。公子既這般提醒你,便自有他的擔心和道理。」

  我伸手按按額,沉吟不語。

  暗潮洶湧

  夜深,天淨月明,銀光滿西樓。

  晉穆回來時,西樓小書房裡燈火明亮,我正伏案認真地看著晉國地圖,手旁堆積著幾卷竹簡和帛書,皆是我著豪姬給我送來的有關晉國當前朝政之事的紮記和重臣名冊。

  有風吹動緯紗,燭火搖晃不止,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小字跡一下變得模糊紊亂。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抬眸的刹那,這才發現那個抱臂倚在門邊靜靜望著我的男子。下午回來安城時他還穿著那襲華貴張揚的金色裾紋長袍,此刻他卻換了一件簡單的白衣,緩帶輕衫下,氣宇反倒更顯清貴優雅。

  「回來了,」我彎了唇微微一笑,隨手卷起了書案上的地圖,問他,「宮裡沒事吧?」

  晉穆略一頷首,也不答話,只踱了幾步走過來,眸光掃過案上的竹簡帛書時,他面容一動,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我抱著書簡起身,一卷一卷,仔細放到了牆邊書架上,回眸,卻見燭光下他正揚了眉毛沖我笑著,臉上神色帶著說不出的靜謐溫柔。

  他這時開口,道:「家老說你還未用膳,不餓?」

  我搖搖頭,不知怎地對著他的目光時臉頰隱隱有點燒,於是忙移開了視線看向一側。

  窗外的風愈來愈大,往年在金城八月猶帶暑熱,如今在安城,夜下卻似水冰涼,仿佛初秋已悄然而至。明月清光,高臺燭火,綾綃羅幕薄似輕紗,定睛望去時依稀可見樓外那株蒼老的梧桐,樹葉瀟瀟,暗影婆娑。

  房裡沙漏聲響輕微,金線已指亥時。

  「既不餓,時候也不早了,去睡吧。」他走來牽住我的手,不待我吭聲便拉著我出了小書房。走了幾步,他咳嗽一聲,神色不太自然:「對了,我方才在房裡看到了連城璧和金絲玉衣……」

  我笑笑,打斷他,坦誠:「豪姬送來的。」

  晉穆側過頭來瞧著我,眸子粲如星,薄唇輕輕一抿,笑顏淡淡的:「豪姬?名傾安城的第一紅顏,你和她是舊識?」

  我垂眸輕聲:「她是我和二哥的朋友。」

  「這樣,」晉穆沉吟,默了片刻後,柔聲道,「你在安城除了妍女和夜覽外也不識他人,我明日和家老說一聲,以後請豪姬多來府中陪你。」

  我一笑點頭:「好。」

  夜靜月清,風帶微寒。長廊掠衣影,彩燈下,有白袍翩翩、銀裙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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