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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晉。襄公二十四年。多事之秋。初,南國紛擾,中原戰亂,楚梁攻齊都金城,齊告急于晉,穆侯發兵至楚丘,救齊伐楚,與齊國豫侯計謀楚帥凡羽,拔城池而定盟約。戰罷,楚十城歸晉圖。太子望領諭徙帥,難,淪于楚國內禍。薨逝後其母日夜啼泣,誓報此仇。襄公臨燕城拜天忌魂,神思憂傷,此後體虛多病,弱不可將事。二月,樓煩又亂,穆侯起兵取之。三月,林胡突襲邊城,卻之。四月,河東疫災,亡百姓萬余戶。西夏援藥,六月抑之。

  國不可一日無儲,群臣上書諫君立太子,名望皆向穆侯。穆侯初為公子既以醜聞世,覆假面十餘年,無人得知其顏。一朝假面落,朝堂之上儀攝百官,以為天人之姿、神人之容。當賢,當美,當王君之位。

  然,晚春,後幸得夢熊之兆,襄公喜而赦四藩。擬定太子之事暫擱。六月,民間風聲勁傳先太子望暴斃事涉穆侯,襄公怒而收權,圈子府中,嚴察諸臣。群臣怯而自保,顫顫後退,斂收其步。暮夏,後勸諫王上放穆侯,以為先太子望與之兄弟之情雖淺卻不得如此隙難,穆侯或蒙冤,為其求請。襄公感而愈嬖,子民敬而愈尊。後威漸盛君,君多病而後掌權,群臣俯首,依依為喏。

  八月,穆侯南下求娶齊國公主夷女光。安城都中,後密圖奪穆侯軍權,欲調兵南下,重割藩鎮,換將將,然,……」——《戰國記·晉書·本紀第六》

  ***

  八月,侯馬西南,晉軍軍營。

  是日中秋,月圓,銀輝遍灑汾水河岸的青山白帳。行轅間火把束束耀天,燎燎紅焰肆舞夜色下,雲煙飛揚。然天空不暗,獨存一分乾淨通透的悠遠謐藍,靜得迷人,朗得媚人。

  一處山頂。

  我靜靜坐在大石上,中秋之夜不舉目賞月,而是垂眸望著山下營帳,怔自出神。

  自我那日醒來後,眼睛複明,寒毒怯褪,晉穆見我身子好轉便行舟離邯鄲帶我北上。北上不回安城而是先至侯馬西南,說是按例巡視軍務,但舟行至並州重鎮平陽渡口,自夜覽領著諸將相迎時起,他便不要命地忙碌勞累著,三日三夜,從沒停下休憩一刻。

  侯馬西南位處絕地,山高水險,是晉國除各藩守城軍隊外的野戰步兵和騎兵的屯營所在,便連晉穆他自己的親軍玄甲軍,也正紮營此處。

  而這三日軍營外總有駿馬疾馳,不論烈日炙熱、黃沙滾滾,還是朗月寒星、夜行孤壁,一瞬有將自遠方來,一瞬又有將離行匆匆。諸將自中軍帥帳進進出出,人人臉色凝重嚴肅,一入營帳便與晉穆相談甚久,離開時,或面龐放彩,或黯然垂頭,雖表情各異,眾人神色間卻沒有一絲不恭和怨憤。

  如此,我再笨也知晉國軍權調動將有大浪。果不然,今日傍晚時分便有晉穆的親衛黑鷹騎自安城千里迢迢地趕來侯馬西南軍營,一行百餘人多日勞頓未及停歇休息,匆匆用過膳食後,便又護帶著一大堆的卷帛錦書、諸多玉堞兵符、寶劍權令,等等,連夜加鞭快馬,追月而去。

  晚膳時夜覽抽空來我住的營帳一起用膳,言道黑鷹騎中晉穆留下了樊陽,命他跟在我身旁保護我。本來我病後體弱晉穆從不讓我出營帳亂走,夜覽離去時卻笑言,今夜中秋,我若有興致,可以去山上走走,賞賞北國月色,只是出去得帶上樊陽,不能單獨行動,否則若有丁點的閃失,晉穆怕會要了他的命。

  我一來日日待在帳中早已膩煩,二來當真想看看今夜圓月。待過了戌時見晉穆仍未露面,心道今夜他怕還是要忙一宿,我雖關心,卻又不敢去打擾,也不能打擾,於是便隨手拿了件斗篷,領著樊陽出了營帳,興致極佳地登山望月。

  站在山頂的刹那腦間不知為何又記起一年前的今日,那次中秋夜下,蔡丘歸國的最後一役後,橫屍遍野,血凝長河,騰騰狼煙染得天空無色,讓人根本瞧不清那銀月光輝。只是那日陪在我身旁的人,那個按撫著心潮難安的我、言語溫存的人,十九年來,他還是第一次中秋不伴在我的身旁。

  念及此,我心中不禁黯然,想著他,心道不知今夜他對月可還有往日的歡顏風流?

  ***

  「侯爺。」

  遠遠守在一旁的樊陽突然出聲,口中恭敬的稱呼嚇得我的心猛然一跳,忙收了思緒回頭瞧去。朗朗月下,金衣光澤粲然,他負手站在那,任驟然大起的山風撩得那襲長袍衣裾卷飛回旋。

  他側首,與樊陽低低說了一句話後,樊陽面色一動,揖了揖手,轉身下山,飄影如風。

  我微微一愣,正待起身朝他走去時,他卻閃身掠過來,按住我重新坐下。我將身子挪了挪,給他空出地方來。他抿唇一笑,揉揉眉毛,坐下。我打量著他疲憊得毫無血色的面龐,伸手自懷裡取出養神複元的藥丸喂至他唇邊,柔聲問:「你的事情辦好了?」

  他笑而不語,只張口咬下藥丸。我正待收回手時,他卻陡地拉住我的手攏在掌心裡揉撫著,英氣的眉毛皺起來,面色不豫:「怎地如此涼?身上寒毒未好,我早叫你不要隨意出來吹風。為何不聽?」

  自從上次落水後我總是怕他發怒,心中一緊張,我忙向他解釋:「今日中秋,意哥哥說我可以出來看看月色。」

  「中秋?」他狐疑,揚了臉看看天空,半日,眉宇間終露出一絲惘然的笑意,嘴裡歎息輕輕,「我糊塗,倒忘記了。」

  我笑笑,勸道:「回去吧。你累了這麼多天,既忙完了事,今夜不如早點歇下?」

  「不要,」他快速否決,攬過我一起仰倒在大石上,眸子亮亮的,定定地望著天上明月,靜默一會後,他伸手揉揉我的髮髻,方低聲開了口,「二十四年,我枉知有中秋佳節卻從不知中秋何樂。年幼母妃不在,懵懂無知,父王不憐,王族也無人與我親近,中秋宮宴常獨坐暗處,眼望諸人笑顏,卻實不解他們謂何為樂。待得年長,十五拜相,日夜忙於政事軍務,落了多少年的中秋我也不知,縱是人在安城,宮宴上也僅是與諸臣大醉酩酊、一飲盡興,心底還是不明這相聚團圓究竟是何喜。」

  我心中惻然,凝眸看著他,正待說話時他卻又笑,垂眸盯住我的眼睛,手指伸來輕輕按著我的唇,揚眉勾唇時,容顏雖倦累,但那表情還是說不出的英俊帥氣:「絕不許你同情我。」

  我怔然,下意識地搖搖頭。他莞爾笑了,手指離開我的唇,溫柔地挑起我的下巴,面頰相親,眸光相對。

  「我不需要同情,尤其不需要你的同情,」他說著,微涼的唇落上我的額角,輕輕一下,又離開,「對我而言,今年有你陪我,便是團圓。哪怕這一輩子僅此一個中秋,我也覺無撼。」言罷,他眸子微微眯起,看著我時,眼瞳暗如墨玉,溫潤柔軟間光華盡斂。

  他的話聽得我心中難受,只覺此刻自己再說什麼言詞也定是無力和蒼白。我暗自歎了口氣,指尖顫了顫,猶豫良久,而後還是伸了胳膊將他抱緊,一聲不吭。

  夜風拂過兩人的面龐,有點涼。他拉了拉衣襟,將外袍散開包住我的身子,摟著我緊緊靠上他的胸膛。溫暖自他身上無窮無盡地散發著,漸漸地,我不再覺得冷,山頂安寂,他又久久不言,我依在他懷裡,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便覺睡意漸起。

  「明日我們回安城。」恍惚中有低沉微啞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模糊應了聲:「好。」

  「怕不怕?」

  「……怕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再出聲時嗓音平淡如水、冷靜凝冰,隱帶一絲迫人的寒意:「晉國諸事複雜,不論朝野皆是暗潮洶湧,一個不慎,舟傾命喪。你姑姑雖是女流,但手段狠辣,心腸歹毒,我現在帶你回安城,她怕是會連你都……」他頓了頓,語氣忽地一變,用手搖晃我,苦笑無奈:「睡了?我的話你有沒有在聽?」

  我迷迷糊糊抬頭,睜眸時睡意惺忪,朦朧中只瞧眼前那人容顏似笑非笑、似嗔似怒得恰是我心底苦苦思念的那張面龐。我心中一安,忍不住彎唇笑了笑,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閉了眼眸偎過去:「別吵啊。有你在麽,我怕什麼?」

  他身子一僵,而後緊緊收縮著繞在我腰間的手臂。

  「是,我在。」睡夢中,那縈繞耳邊的笑聲滿足且快樂,聽得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隱隱發慌,似乎是欲逃不能的害怕,又似乎是欲抓不住的悵然。有點陌生,有點亂心。

  可惜待醒時,那感覺早散得七零八落,無蹤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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