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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近暮入楚。

  至夏楚交界的雍州重鎮豐陽。

  黃昏,人未歇。街上彩燈相連,駿馬交馳,雕鞍如雲,馬車往來頻繁,人影團簇擁擠,喧嘩聲起伏,柔綿的絲竹聲自街道高樓上嫋嫋散開,蕩出一縷安平盛世的清音。晉穆掀簾看著車外街色,面色沉了沉,靜默得有些異樣。

  我暗暗歎了口氣,心中忽覺好笑:天下四國其餘三國正爭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已淪為弱國的楚竟能這般安享局外,休養民生,不管征伐謀奪,將國家治理得倒是別有一番天地。再想想,又覺神思一凜,想那楚桓必然是神人,知聶荊繼位需得時間磨礪其君之威嚴、其主之手段,定西夏親緣,贖北晉城池,與東齊盟約,竟能在逝去前為楚謀局至此,聰明之處可稱天下絕無。

  晉穆放下車簾,微微一歎,拿了竹簡靠近車內已燃的燈火,眸色平靜。

  我坐起身讓出長塌,取過他手裡的書,勸道:「你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勞累整天,不累麽?休息一下,如何?」

  晉穆伸指按按額角,頷首不語。

  途徑一處酒肆,酒香濃濃,直竄入鼻。

  晉穆吸鼻嗅了嗅,撫掌笑道:「好酒。」

  我微愣。轉眼他又掀了車簾,命令騎馬跟在車後的狐之忌:「去街旁酒肆幫我賣些酒來。」

  「諾。」狐之忌應下,縱馬離開。

  雖當日曾和無顏笑言說晉穆和伏君跟隨英蒙子必然是小酒鬼,事實上,我卻很少見到晉穆喝酒。我側身倒茶給他,不解:「你當真喜歡喝酒?」

  「當真?何意?」言罷又不待我回答,晉穆笑笑,接過茶杯淺抿一口,又道,「那酒我買了送人的。」

  「誰?」

  晉穆笑而不答,指間搖晃著茶杯,神色微動:「桃花公子果然不簡單,來楚短短數月便治得楚國如此,叫人心服心歎,不過可惜……」話語一頓,他不再說,只仰頭將茶喝下,起身走去長塌上躺好,閉上眼睛,這才記得喃喃著回答我的問題:「那酒麽,是我備下送給伏君的。」

  我不解:「他在這裡?」

  晉穆勾唇,笑容意味深長:「他在邯鄲,在聶荊身旁當輔助之臣。」

  無顏提過楚桓和英蒙子的關係,而晉穆和伏君皆是英蒙子的徒弟,加之伏君因楚桓之故命得鬼馬騎兵出南疆的前事,此刻,對於伏君來楚我倒並非很驚訝,只隨口問道:「他喜歡喝酒?」

  晉穆展眉,輕笑糾正我:「不對,他只喜歡我送的酒。」

  我聞言費解。

  ***

  自雍州至豫州,沿渭水北上,過重鎮豐陽、長平、洛州,暮夏時節中原景致不錯,沿途山水養目怡人。雖暑氣猶熱,但因我身中雪蓮寒毒未清,倒不曾覺出一絲的不適。晉穆本就領兵多年,什麼苦都熬過,小小炎日根本算不得什麼,只是他買來送給伏君的那些酒倒是有點受災的意思,一路下來,他每每說是淺嘗,一喝卻又不停,幾日下來,酒罈去了一半。

  英蒙子的徒弟果然是小酒鬼,不過晉穆的酒量卻是千杯難醉。

  想那伏君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念至此,我忙收起餘下的酒罈,也不出言勸阻,待他找而不見時,便自知我的用意。

  尋了一次不見美酒後,晉穆微微失神,看看我,臉色落寞,只是片刻功夫後,他又揚眉笑起,看書閱奏摺,再不作聲。

  且行且歇,並不算長的路程行了整整十日方算完。

  這日午後,行抵邯鄲。

  一行雖低調,卻不想聶荊竟早早派了使臣在城門迎接等候。

  晉穆既不驚訝也不推辭,隨著使臣一路至宮廷,宮闕外下車,與使臣聊了幾句後,卻意外得知楚王今日另有貴客來訪,穆侯行蹤也是那人告知。

  晉穆冷冷一笑,拉著我邊往宮門走,邊問使臣:「楚王貴客?可是東齊豫侯?」

  我指尖一顫。

  使臣驚訝,道:「正是。穆侯如何得知?」

  晉穆淡淡瞥眸,放開了我的手,言道:「豫侯手下十萬密探遍佈天下,誰人有他眼線開闊?」

  我腳下猛地一滯,深呼吸數下,待平穩驟然洶湧欲亂的心緒後,才又提步跟上晉穆的步伐。

  隨使臣入得一巍峨宮殿,明堂上,聶荊身為君王卻沒有高坐金鑾,而是正負手背身對著殿門,與面前的人低語說著什麼。

  內侍通傳後他才轉身,望向晉穆和我時鳳眸不禁一揚,笑道:「一路辛苦,終於到了。」

  我扯了唇邊勉強笑了笑,心下不知怎地早已緊張得不能呼吸。嘴角動了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晉穆朗聲一笑,握住我的手上前與聶荊寒暄。

  我下意識地側眸去瞧适才與聶荊說話得那人,入目,白錦灼眼,銀髮凝霜,俊面平靜淡定,眸色深沉不知所想。他看著我,那眼光靜睿冷寂,仿佛帶著能穿透一切的力量,熟悉而又自然地一下看入了我的心底。

  萬千思緒終凝縮成了一線,我默然望著他,心狠狠一跳後,瞬間不見了蹤影。

  指間,那修長的手指猛然收緊,掌心相貼的溫度漸漸發涼。

  我終於開口,聲音輕輕顫微:「二哥,你也在。」

  鳳眸凝彎,無顏勾勾唇角,笑顏魅惑如常:「是,我在。」

  ***

  因是午後,殿外烈日灼地,殿裡卻陰涼似水,黑赤色的玉石築繞四周,明黃紗縵垂落厚重,雪冰靜融在金鼎下,蟠龍金柱倒映著殿外餘光誕出蒼耀冷芒。

  守在殿門的內侍不知何時已躡步退出,四人無言相峙,氣氛一瞬有些僵。聶荊看看晉穆,再看看無顏,沉吟片刻,忽道:「夷光,南宮日日念著你,此番你能來邯鄲她很是欣喜,後宮液池裡蓮花開得正好,聽說你愛蓮,不妨……」說到這,他陡然停下來,目光越過我直視殿門,下顎微揚,面色冷俊端肅,言道:「雲虞,你來前殿作甚麼?」

  我聞言回眸,這才看見一身著粉色宮裝的少女俏立殿外,正屈膝回稟著:「君上,王后特命雲虞請夷光公主後宮一敘。」

  聶荊面容一暖,忍不住揚唇笑笑,看著我,目色瀲灩如波。

  他和南宮倒是夫妻同心。我心知他們之間的談話若我在場必然甚不方便,於是抬眸望向晉穆,輕聲問:「我也想南宮了,可不可以……?」

  「當然,」晉穆放開我的手,柔聲囑咐,「炎日毒人,蓮花縱好,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

  我點點頭,轉身便走。

  身後,聶荊開口,笑談一句試圖舒緩殿間不尋常的清靜,餘音有聲,可惜卻依然無人接話。

  我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

  紅蓮嬌色,碧葉韻水,陽光熠然金燦,映得一池湖色浩淼生煙。池畔有長廊浮波彎繞,直通液池中央的青玉涼亭。

  竹簾垂亭外,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視線。

  雲虞帶著我在簾外待要通傳時,密竹織成的簾子裡已隱約可見有人影晃動,耳中但聞一聲嬌笑輕輕,隨即有素手挑了竹簾,一襲華貴的綠紗宮裝入目清涼。我揚眸,卻見南宮在亭裡看著我,微微咬唇,美目流波。等那目光停留我發上而驟然暗下去後,我不由得對她展顏一笑。

  南宮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拖入亭裡,急道:「夷光,你的頭髮……」

  我淡淡一歎,撩了衣擺坐去一旁,但笑不語。

  南宮蹙眉,凝目望了我半日,忽地又掀了竹簾走了出去,與那雲虞不知低語了什麼,見雲虞轉身匆匆離開後,她方表情一松,吐出口氣,又回了亭裡坐在我面前,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手輕輕地撫上我的發,幽幽言道:「夷光,當時聽說了豫侯要娶明姬時,我便知你心裡定然難受至極。」

  我看著她,笑容斂去,臉色微微露疑。

  她一笑,忽而伸手抱住我,解釋道:「還記得去年初冬那場劫難麽?你受重傷將死時,穆侯帶你到父王面前,父王救你恢復了意識後,那昏迷的幾天裡,你天天呢喃著無顏的名字。」

  我抿抿唇,低聲:「是麽?」轉念,卻想起那時晉穆也守在我身邊,我皺皺眉,心道那時我只聽得沉睡中他在呼喚著我,卻不知他當時的心情該是怎樣的尷尬和傷痛,又該如何自處。念及此,心中頓時無比愧疚,隱隱地,竟也不知何時開始有了一絲獨因他而有的疼。

  南宮的手指在我背上緩緩揉撫著,口中繼續道:「豫侯婚宴我本也要去的,可惜……」她稍稍離開我的身子,看著我,眸色誠懇,語氣關心:「可惜後來我身子出了點事,荊不讓我去,那時不能陪在你的身邊,對不起。」

  我彎唇笑起,眸間卻漸漸濕潤。已有兩人為那場婚宴不在我身旁而說對不起,晉穆為何我心中明白,也早料到,只是南宮……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心中感動:「南宮……」與她相識雖不長,但我受傷重病時是她仔細地照顧了我整整一個月,友情來得遲卻不想居然深厚至此。

  南宮一笑,柔軟的指尖輕輕抹過我的眼角,道:「傻瓜,我是你親表姐啊,心疼你是應該的,哭什麼?只是夷光,」她歎息,眸子眨了眨,淚水刹那竟落得比我還多,「你受的苦未免也太多了些。」

  我好笑地拂袖擦上她的臉,垂手時,指尖無意劃過她的手脈,脈搏清晰跳動自她體內傳入我的肌膚,我一愣,而後喜道:「南宮,你……」

  南宮羞澀垂眸,白皙秀雅的臉頰上忽而有紅暈微染,囁嚅費力:「我不能去東齊看你,便是因為這個。」

  我起身屈膝,笑著蹭她身前,耳朵貼著她腹前的衣裳,玩鬧道:「我的小侄兒,我要聽聽他的聲音。」

  南宮推推我,無奈:「瞎鬧。才不到四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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