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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山下黑鷹騎等候良久,一行十八人,皆是黑綾緞袍,腰懸彎刀,背負長弓,肩袖紋有金線繡繪的蒼鷹飛翼,熠熠陽光下,飛翼流彩淩盛,仿佛帶著展翅欲飛的梟桀野性,襯著那十八人英武剛毅的面龐,入目人雖不多,卻帶著萬軍壓境也難及兇狠威猛和煞煞雄風。

  十八人中,我唯識得一個墨離。

  見我和晉穆下山墨離忙迎上來,此人膽子倒大,鷹隼一般犀絕危險的眼神竟直直望向我來,別有深意地揚唇一笑後,他方揖手,向晉穆躬身稟道:「侯爺,狐之忌已自鳳翔城尋得侯爺所要的馬車,山澗狹小馬車不得進,他此刻正等在山外。只不過……」墨離遲疑,眸光閃了閃,略略抬頭看著我,停住。

  晉穆皺眉,聲音冷冷:「有話直說,夷光不是外人。」

  我見狀卻識趣,掙脫了晉穆的手剛要走開時,墨離又道:「夫人請留步。」我回眸,他面色微微尷尬,嘴裡言道:「其實也不是其他事,只是末將剛收到自安城送來的奏報,晉國事態緊急,末將想請侯爺快馬加鞭,先行回安城。夫人大病初愈不能勞累,末將以為可留十名黑鷹騎士護衛夫人坐馬車慢慢回晉,」言至此,他轉眸看晉穆,請示,「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晉穆聞言一笑,拉住我的手便往山外走:「我的意思麽……是不急。取道楚國,經長平、邯鄲,再行北上。」

  作甚麼非得繞這麼個大圈子?我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晉穆不看我,笑得風清雲淡。

  墨離緊跟身後,也是驚訝不已:「侯爺?!」

  晉穆臉上神情愈發漫不經心,淡淡道:「本侯另有要事暫不回晉,你和他們先走,自鳳翔、咸陽北上,即刻出發,不許耽誤一刻功夫。三日內定要回安城覆命你兄長墨武麾下,若不達,軍法論處。晉國發生何事我早已知曉,如何著手按壓已然密令你兄長,你回去後聽他指令行事便可。」

  墨離默然低頭,帥已下令將只得從。

  「諾。既如此末將先行一步,侯爺一路保重。」音落,他迅速側身躍上馬背,揚手刹那間,黑衣飛揚,十七騎士齊齊上馬,提韁,撥轉籠轡,蓄勢待發。

  晉穆帶著我自近路繞出山澗。

  身後,駿馬嘶鳴,鐵蹄縱騰朝另一方向絕馳離去。

  ***

  山外停著的馬車華麗富貴,雙馬驪駕。車旁,除狐之忌外還等著一手持長鞭的灰衣車夫。

  「侯爺,墨將軍他們……」狐之忌上前問。

  晉穆道:「先走了。你騎馬在前帶路,我們出了鳳翔城後取道長平,過楚國回晉。」

  狐之忌困惑,眸色茫然:「繞楚國?」

  晉穆點點頭,也不再言,只打開車廂門扶著我先入內,隨後他也躍上來。剛坐穩,他又掀開車簾囑咐那車夫:「駕車無須太急,我夫人她身子不好,禁不住顛簸勞頓。」

  夫人?我可是身著男裝。我聞言臉燒,忙拉回他,抬手放下車簾,關了車廂門。匆匆一瞥間,只見狐之忌忍俊不禁的笑顏和那車夫精幹黝黑面龐上的略微失措。

  須臾,那車夫在車外討好道:「夫人身子不好?奴知道了,定會選大路行駛,少走山路小路,公子放心。」

  晉穆輕輕一笑:「狐之忌,賞他。」

  「諾。」狐之忌的應聲裡笑意隱隱。

  我又羞又氣,咬咬唇,側身背對著他。

  晉穆也不再言語,只抱住我躺入一旁長塌,長塌柔軟,鋪氈是絲滑清涼綢緞。他彎腰在我身上蓋了條薄被,抿唇笑了笑,而後便撩了長袍,坐去一旁看書了。

  車子搖晃起來,攆輪的軲轆聲慢慢響起,狐之忌和車夫在外輕聲交談著,似在抉擇將去的路線。

  我細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伸手拉拉晉穆的衣裳,有些不安:「可是為我才坐馬車的?我知道自夏國北上一路山道居多,雖說楚國位在中原,地域開闊道路暢達,但千萬別因我誤了你晉國的大事,其實我可以與你一起縱馬回去的。你知道的,以前我在戰場上……」

  「以前如何我不再問。以後你跟著我,便再不准那樣辛苦,」晉穆打斷我的話,揉揉眉,放下竹簡垂手握住我的指尖,解釋道,「其實也不儘然全是為了你。我去楚國,一來是有事要找聶荊商討,二來麽,找他的時間不能太趕,必得算得精准、到達及時方才見效。去得太快的話……」他勾唇,笑意一瞬詭譎莫測, 「太快的話,怕效果會適得其反。」

  我看著他,心中自有思量。

  「是不是和姑姑有關?」我輕聲問。

  晉穆微微挑眉,略一頷首,語意含糊:「也許。」一言帶過,他看向我,掖了掖錦被,又道:「只是害你剛醒便要隨著我奔波勞累,那藥居是夏惠的地方,對我而言多待片刻便是片刻的危險和受阻。望你明白。」

  我點點頭,柔聲:「我懂。」

  「乖,」他笑笑,道,「你安心休息就好,諸事我自有打算。放心。」

  我緩緩搖了搖頭,心中掂量片刻,忽然出聲問他:「楚國靠近晉國,歷來征伐不斷,自聶荊繼位後戰火方停了下來。不知姑姑此時是想戰呢,還是不想戰?」

  他聞言眸亮,看著我,但笑不語。

  「只是姑姑的能耐怕不能說動聶荊,」我側首,自他掌中收回手指,彎唇淺笑,閉上了眼,聲音看似無比悠然隨意,「怕只怕,插手進來的將是與楚國王後有關的夏國王族。」

  「夷光……」晉穆喚著我的名字,聲音靠近過來,漸漸地,有溫軟的鼻息撲在我的臉上,言詞不掩讚賞,感慨著,「你當真聰明如此。」

  我睜眸,淺笑依依:「喜歡?」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額角,嘴裡輕輕歎道:「這樣的你,讓人何止喜歡?」語罷不說,他凝了眼眸緊緊望住了我的眼睛,炫然奪目的光芒一抹抹劃過那逐漸深邃暗沉下去的眸子,耀得我微微頭暈。

  「不怕我太聰明,跟在你身邊反而誤事?」我好心提醒他。

  他低聲笑,揚眉彎唇的刹那,那俊朗容顏突然間透著股說不出的性感迷人,帶著仿佛能狂噬人心的張揚魔力,瞧得人心馳神搖。他用指背揉了揉我的臉頰,輕聲道:「不怕。」

  我好奇他的自信,便問:「為何?」

  「我的夫人會背叛我?」他一睨眼,反問坦蕩。

  我勉強笑了笑,心中頓沉。

  默了一會,我記起一事不禁又問他:「我那小舅舅今日著急離開藥廬下山是因為?」

  晉穆笑:「這有何費解的?天下之大能讓他惱怒如此的,自然除了我便唯有豫侯了。」

  「與你無關?」

  他整整寬袖,坐直了身,笑得一臉明朗從容:「我說與我無關,你信不信?」

  我輕哂搖頭,又閉上眼睛。

  「才不信。」

  ***

  夏國此番費盡力氣地明算晉國、暗算齊國,諸策高明,縱是無法唾手得利,卻也可一試深淺,抑或亂敵部署。如今齊國事看似暫平,然勝負目前實難分清,南梁仍是一盤迷局,局下暗潮晦澀洶湧,下不好便是全盤傾覆。縱是無顏獨佔天下兩國,實則也是膽戰心驚,費神費力,步步皆營。

  而晉國禍亂紛擾,強後干政,久不處事的襄公一旦露面便是先「囚」其子,群臣利益岔道,鬥得猶是熱鬧。如此下去唯有兩條路,一則整個晉朝血流盈目慘不忍睹,一則主權者利用禍端看清朝堂之分,幹淨利落地根除後患後,安享長久太平。

  照無顏和夏惠對晉襄公的認識而言,兩人必然已算定後者方才是此番禍亂的最終結局。此局角逐中,小棋子的犧牲在所難免,按無顏之前與我所說,三家試探,探的應該不僅僅是晉國這淵深水。若我猜測不錯,因晉國國亂將扯出三國斥候密探競相殺戮驅逐的狂潮。

  此事一旦定,晉國下任國君定,天下形勢也將重定。

  晉穆手中軍權和人望已然註定將來晉國命運如何,夏與齊要趁亂獲得什麼好處的話,看只看,姑姑的能耐究竟有多大。表面的局勢是這般理解,但夏惠和無顏暗處動作必然不會少。晉要逃此劫,或難,或易,但看姑姑和晉襄究竟情深幾何。

  而藥廬裡晉穆和夏惠那一長談……

  我蹙蹙眉,思及此處心中不免顧慮。

  夏惠惱怒離山的緣由怕是與無顏和晉穆皆逃不了干係,他們三人謀略有道,或敵或友朝夕變幻,抑或本就似敵似友得叫天下人雙眼迷惑。如此,那藥廬所談定然與齊有關,卻不知他們算得哪一步,而無顏那邊……

  我伸指敲了敲長塌的扶手,思緒沉落,一策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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