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天下傾歌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心中竟突然間有了不舍和依戀,有了一絲細微的興奮,有了一點每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該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動。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將自己已然僵硬無力的手掌再一次撫上了小腹,指尖輕輕地在那裡摩娑著、感覺著、心憐著。

  他若知道,他會放棄一切帶我走的。縱使南梁再亂,齊軍被困沼澤,家國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縱使豫侯之位不再,齊國之強瞬間瓦解;縱使他和那個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幾步之近的距離……孩子的父親,那個智勇雙全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個至情至信與我傾心相戀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時一定會選擇拋卻到手的一切帶我走。

  哪怕辜負天下,哪怕違背王叔逝前的信諾,哪怕忍受著只愛美人不顧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處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瞭解他,遠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齊國不能再亂,國若不再,何談家為?而他前進的路如今是這般難得的平坦順利,若是無顏問鼎天下,蒼生是福,後世有幸,當他和英蒙子□的無翌能接下齊國的一切時,那時離開才是心安之際。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帶我離開,面對烽煙繚亂、天下瘡痍,面對四國皆會有的那些無窮盡的驅逐追殺,將要怎樣才能安心渡過餘生?

  我既如此,更遑論英雄如無顏這般的大好男兒?亂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視四合的時候。一次衝動下的抉擇,日後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無奈,掙扎權衡。我抬手輕輕地擦去眼淚,望著玉璧間的人,低低哽咽:「母后,如今形勢,你說女兒到底要該怎麼辦?」

  玉間人笑而不答,目光蒼涼悠遠,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遙靜靜地看向我,淒豔血色彌漫滿眸。

  我伏案默默流淚,腦中千般思忖,取捨之間的種種利害一一掠過心頭,只道如今為保全局安穩,為保無顏平安,為保腹中孩兒,那唯有一個法子。

  得解藥後,馬上離開。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為他遙遙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藥難求,生命難系。

  怕只怕,三年之後,困境猶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頓時寒得徹底。

  殿外,風嘯聲歇,大雨嘩嘩傾盆流注,近晚氣溫涼薄如深秋早至。

  ***

  爰姑和秦不思回來時,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緒,懶懶地躺在軟塌上看書。

  燭火高照,殿裡明亮。秦不思站在遠處靜默不動,爰姑走來我身邊來回踱步,腳步聲沉重煩躁,一反往昔的細碎輕柔。我抬眸看了她幾眼,只見那張依舊美麗柔宛的面龐上滿是為難和愁緒。爰姑看著我,幾次欲言又止。

  我側過身子,拿書簡遮了眼,也不去問她。

  秦不思不說話,那定是無顏和聶荊皆安然無恙,一場無謂的風波消於無形,多說是錯,越少提一個字越是明智。而爰姑雖有話卻開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開口的話。對我而言,如今那些話問了也罷,聽了也罷,除了能留下傷感悲哀外,別無其他。

  索性不問,索性不聽,落得耳根清淨,腦間空明。

  即便是裝的,也裝得讓我輕鬆。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來愈深,但只要別人看不到,我就是無懈可擊的。

  半日,爰姑幽幽歎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不言不動,好似石化般的安靜沉默。

  我若無其事地,卷過竹簡,接著看我的書。

  ***

  梅子熟時,正值雨汛。

  那場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兩日兩夜,舉目望時,絲毫不見那自天源源不斷而下的雨簾有絲毫緩和欲斷的痕跡。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漲了好幾層玉階,碧色的荷葉皆溺在了水下,滿池粉色的花朵飄搖著,在雨中猶自綻放美麗。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嬌色無雙。

  雨再大再猛也擋不住它花開正好。

  又一日過去,窗外雨聲依舊簌簌作響。

  夜色深下來,遠處的絲竹喜樂在大雨的遮掩下漸漸飄散消離。鼓聲敲過亥時,宮人皆歇,雨霧迷朦,蓮燈明火照得無人穿梭行走的諾大宮廷有些蕭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邊,但見我平靜如尋常般看書寫字,歎了歎,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將近子時我讓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雖擔憂言詞間卻掩飾得很好,小心地避開一切敏感字眼後,只細細囑咐了我幾句,便轉身走了。

  殿外風雨沙沙動。

  殿裡燭火輕輕燃。

  我收拾了書案起身正待去長塌休息時,只覺眼前忽有白影一閃,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將我死死按向他的懷裡。濕寒之氣自他身上滾滾散開,鑽透細羅紗裙沾冷我的肌膚,凍得我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

  心中雖被嚇了一跳,但轉瞬一聞那人身上的氣味又迅速鎮定下來。

  身前人白袍盡濕,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來這裡了?」我邊說邊掙扎,他卻扣緊了雙臂固執地摟著我不放。

  「別動……丫頭,讓我抱抱你,讓我抱著你……」響在耳畔的聲音輕微沙啞,仿佛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的勞累折磨他疲憊至此。

  他語中的哀求和孤寂聽得我心疼心軟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懷,不再動。

  貼在額角的肌膚涼得嚇人,水滴自銀髮上不斷滾落,頃刻便沾濕了我整個面龐。我微微抬眸,看著那張雖頹憊蒼白卻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羨的如玉容顏,心中不禁一澀一酸,眼中一熱,又落下淚來。

  孩子,我是多麼想告訴眼前的人,他做了父親。

  孩子,我是多麼想看到你的父親因為你的來到而歡喜得手足無措、興奮得滿臉通紅的輕狂模樣。

  孩子,我是多麼想拉著你父親的手離開這座宮廷,離開這權利爭奪不止不休的漩渦,讓他伴著我們遍走天涯,四海逍遙。

  可是縱使我再想,我卻也不能做。

  因為你的父親不是平凡人,他是齊國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將來或可問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卻不能長,更不能因此去牽絆他。我若愛他,只能成全他。

  我望著無顏愣愣出神,手指撫摸上他的臉,卷袖輕輕擦去了他滿臉的雨水。

  眼前那雙鳳眸漂亮得似秋水橫漾,燭火下光澤淺淺,即便夾帶了些許憂愁傷感,但顧盼之際那墨瞳裡的神采依舊能攝人心魂,叫人為之心儀心顫、心動不已。

  可惜,過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麼?」他俯面溫柔地吻著我的額角,低聲問道。

  「想你來作甚麼。」我輕輕一笑,將問題拋回給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發狂發瘋,於是便來了。」

  這原因多好聽,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這裡是他的偏宮,他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舊人了,便來看上一看。無顏無顏,若是以後你想我了,卻再也找不到我了,怎麼辦?

  那時,你怕會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無論為誰,都不能流淚。

  心裡痛楚不堪,我卻依然微笑,側臉靠在他的胸口,什麼話也不說。

  「今夜,可以陪著我嗎?」他的聲音有些顫微。

  我不做聲,只是愈發抱緊了他,讓自己身上的溫度去溫暖他在雨中淋濕透涼的身子。

  明日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麼請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開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捨不得眼前這個男人。

  愛他至深,卻因此不得不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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