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天下傾歌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他的手掌極盡溫柔地撫摸在我的背上,上下摩娑著,緩緩,輕輕,好似要通過這般的動作來讓我心安。「抱緊我。」他在命令,口吻強硬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

  我繞了胳膊,聽話地抱住他,臉龐靠在他衣襟前,貪戀般聞著他身上那股濃郁入鼻的琥珀香氣,而後嘴角忍不住一彎,輕輕地在他懷中笑開。

  此刻還能這般相伴,真的不賴。

  倏而他的手又移到我的發間,按著我的臉頰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傾耳,正聽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響得有力而又堅定。

  他沒再說話。

  而我也逐漸心安。

  那一夜,他醉了,我醒著,我們便這般抱著坐了整整一夜。我在他懷裡笑了一會,又好像也哭了一會,而後便不哭又不笑,神思麻木著,不知想著什麼。他似乎悄悄歎息了幾聲,只知道手臂用力不斷將我嵌入他的身體裡,而後便眯著眼,鼻息漸漸沉穩下來,睡著了。

  果然第二日當他醒來時,便滿臉痛苦地伸手揉著額角,狠狠揉了又揉,思了再思,結果還是一臉詫異地問我:「怎地我們在這裡睡了一夜?」

  我呆呆望著他,無話可說。昨夜他還能記得抱住我喊夷光,真乃萬幸。

  思緒一飄,我又不禁冷笑。

  好個英蒙子,開山便送我如此大禮,當真神人!

  ***

  前夜酒醉的話他大概是真的忘了,我也不再提及,只言笑如常,當作無事發生般與他遍遊雲夢澤。忙時陪他和白朗樊天商討朝事,閒暇時伴他賞月賞江景,而夜深無人、當他握著我的手緊緊擁抱時,我便趁機耍賴,一邊柔笑軟語地撒嬌,一邊不留痕跡地跟他傾心吐訴著那些平日難以啟齒的悄悄話。

  那兩日過得再平靜尋常不過,只不過他肆意飛揚的瀟灑似乎受了點拘束,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總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灼人而又熱烈,深沉而又專注,墨玉般的漂亮眼瞳耀著如同清月之輝的迷人光澤,直直盯著我的面龐、我的眼睛,似要將我看入他的靈魂方肯罷休。

  每到這時我便開始逃避他的目光,垂首低眸,抑或側首閉眼,而他總會固執地扳過我的臉,挑起我的下巴,吻我的眼睛直到我不得不睜眼看著他。長久的凝望,兩人無聲,夜的漫長在這般的對視下總是經不起消耗,當他眼中那清淺如月輝的眸光漸漸炙熱轉為媚陽驕芒的狂烈時,他會不顧一切地吻我,會發了狂一般地要我,會揉撫我的身子仿佛要揉碎一般地抱著我。然後,一直不放手。

  雖不說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從未忘記和夏惠的三日之約,而我也從未忘記他心裡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歡笑晏晏,壓著淚和疼,是那樣地不容易。可只要依靠著他的胸膛時,心裡又突然覺得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麼。

  天下誰人無愁?誰人無憂?身處其位,必承其責。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時,就該料到前途的艱難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愛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干的情感?

  ***

  兩天后。

  日斜西山,暮輝垂江。

  再回鳳君山莊時,那一夜陡然出現在雲夢澤的數百舟舸皆不見,鐵鎖撤去,煙波照霞,水天一色間白鶩輕飛。江面上偶然來往穿梭著幾隻尋常小舟,舟上漁夫邊劃著槳邊高聲喝唱,古銅色的面龐映在落日夕陽下,別見意興高昂。

  無顏下船去島上見夏惠,我獨自留在艙中,懶懶地倚著艙壁看斜陽。江風輕輕寒寒,吹拂簾紗,吹亂了我的發,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過多久,便趴在窗櫺上昏昏睡去。

  睡夢裡,只聽得江上漁夫那高亢起伏、渾厚響亮的歌聲,正一點一點地,飄入我耳中:

  綠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沖雪,搖渡紅塵。

  短棹兮舟輕,孤鴻明滅。

  橫笛兮沽酒,風雨長醉。

  風定兮帆歸,何人相識?

  南北兮東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懷,闊達天下,原來是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縱使夢裡我也不由得發笑,謀權逐利,蒼生天下,看似站在高處王權在握、睥睨無忌,誰知我們竟這般可憐到強加千萬黎民的命運於藉口,鐵馬問鼎,刀劍成影,風雨飄搖下直至自由變成桎梏,諸人卻也甘願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憐亦可悲,所求孤寡淩駕於千仞之絕壁上,長歎餘生也不嫌過。

  無顏回船時,我剛自夢裡哭醒。瞥眸看見那白袍閃入艙閣時,我忙掩袖遮住了臉,匆匆抹幹淚水後,便抬眼看著他,才開口要問話時,他卻先皺起眉,盯著我的臉,手指伸來抹去頰邊一點濕潤,眸色倏然暗沉擔憂:「怎麼了?」

  所有要說的話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著他,半響轉過腦袋看窗外。江上晚煙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歎了口氣,坐在我身邊輕輕擁住了我。

  我側過身子,問他:「你和他……說定了嗎?」

  「嗯。」

  「今日連夜回金城?」

  「好。」

  而後艙內沉默,兩人對望半響,無話。

  ***

  回到金城時已是十日後的午後,將近五月,氣溫越來越高。自泗水之畔縱馬回宮廷,柳蔭鬱鬱,槐香陣陣,柘山古道上我與無顏駿馬相較,一路疾馳追風雖暢快淋漓,卻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宮時聽聞楚國有使前來,無顏去前朝辦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後,便讓爰姑找來秦不思問話。

  殿外桑榆樹上偶爾傳來幾聲蟬鳴,不是盛夏,鳴叫清幽,倒也不覺得有多煩人。

  秦不思來疏月殿時命人抱來一個錦盒,遞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開,裡面疊放著一銀亮純色、但映著日光又淺淺湛出幾許怪異豔媚紅芒的錦紗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總管這是?」

  秦不思一笑,拈著蘭花指點向錦盒:「這是絳月紗,觸之清涼如水,著之輕薄如紗。銀色是公主所愛,此衣料日光下湛紅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無與倫比。天下之大也僅這一匹,先王生前以為異寶,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後來先王臨逝時,又囑咐奴說,將此衣作公主十九歲生辰的禮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歎道:「果然絲滑清涼,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話,問我,「不知公主要做什麼樣式的衣裳?奴好預備著命宮裡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絳月紗?我聞言心中酸澀,不由得皺眉,悄悄歎了口氣,蓋上錦盒,淡淡道:「生辰還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說我現在這身份,如何過得公主的生辰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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