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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他望著我,笑:「怎麼?」

  我語塞,推開他起身,狼狽地擦擦眼睛,敗陣而逃。

  放任闊達

  夜深。裡閣燭臺高照,繡緯低垂,清月星輝穿透半開的窗扇照入閣中來,薄薄一層銀紗,朦朧罩上帷帳。

  時已亥時,無顏卻還斜身靠在長塌邊看著帛卷奏摺,我即使躺著也睡不著,便拿起一卷書簡懶懶翻開在一旁陪著他。偶有江風吹進,衾錦絲薄,濕寒之氣直撲襲人,凍得人肌膚漸生涼意。

  忍不住一個寒噤後,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正擱下書簡欲起身去關窗時,背後卻有一個溫暖的胸膛依偎上來,手臂一勾,將我緊緊納入了他的懷中。

  「冷?」無顏盯著手裡的帛書目不斜視,嘴裡輕輕問著,仿佛並不在意。寬大的睡袍散開來,半裹著我的身子貼近他,勾在腰間的手臂不知何時移到我的發間,微微用力,按著我的臉頰枕在他的肩上。我垂眸,觸目望去盡見那明紫華衣上深深淺淺的瑞枝紋案。

  我側眸瞅了瞅他正看的那份帛書,瞧了幾眼後不禁奇道:「晉國的密報?姑姑懷孕了?」

  頭頂上方那人聞言低低一笑,卷起帛書扔去一旁後,拿手摸摸我的腦袋,責道:「姑姑懷孕了是好事。怎地丫頭口氣如此奇怪?」

  我抬眸望了他一會,蹙了蹙眉,回憶著:「記得幾年前姑姑大病之後有特使來金城報王叔,說姑姑病後落下病根,以後都不能再生養孩子了。你忘記了?」

  無顏微微一勾唇,不語,鳳眸一凝看著我的眼睛,眉宇間流露出幾絲神秘詭異的笑意。

  我想了想,念及今日傍晚晉穆離去後他和夏惠的古怪笑容不由得恍然大悟,揚臉,伸手點著他的胸口,問道:「這事和你有關,對不對?」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裡嗔責,似是哭笑不得:「姑姑懷孕怎地會和我有關?丫頭休要胡說,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

  我思了一下,點點頭,認真推算:「這麼說是和夏惠有關了?」

  無顏忍不住直皺眉,神色頹唐苦惱,口中連連歎氣:「丫頭的話總惹人遐思。姑姑懷孕自然只和晉王有關,怎地會和別人有關?別瞎猜了。」

  說了半日原來他竟在糾結著我話裡歧義,難怪他和夏惠神色那般古怪,可見是這緣由!明白後我禁不住臉上發燒,又羞又氣,忙握拳狠狠捶了他幾下。他也不躲,一反往常的風流不羈,只看著我笑得溫和優雅,看起來是留足了面子給我。

  眼見他只發笑卻不出聲,而我捶了幾下後又覺心疼,只得隨手胡亂揉揉他的胸口,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往下說:「我……我是說……她的病,怎地就好了?夏國不是號稱靈丹妙藥多,是不是和夏惠有關?」

  無顏微笑,提醒我:「還記得楓三去安城一事麽?」

  「你的意思是楓子蘭治癒了姑姑?難道這才是他那一次去晉國的真正目的?」我凝神沉思,喃喃,「既如此,你們卻還連手除去了姑姑的孩子太子望?」一方為她治癒不孕,一方又殺她孩兒,一果一報,莫名得當真讓人費思。

  「不除太子望晉穆心不安,姑姑也不會心死。她心不死,晉國便不可能亂。太子望生無實權,性情迂腐得幾近庸人,貪小利而無大圖,這樣的人留著對晉國無甚好處,活著還不如死去。晉穆年幼逃大難……至於以後的難……」言至此,無顏輕輕一笑,目色瞬間暗沉如深淵,「連城璧不過是幌子,楓三與晉穆謀太子望也是舉手之勞,他去安城真正要做的是為姑姑治病。現在姑姑再次懷孕,想必她也該吸取教訓,知道如何為如今這個孩兒一步步地綢繆劃策,不再重蹈太子望的覆轍便是明智。」

  明智?真難為你和夏國一步步為晉國「謀算」著,我失笑,揚眸看他:「那夏惠說和你有關又指什麼?」

  「哦,」他淡淡一應,橫眸,鳳眸裡鋒芒淺淺縈回,燈火映照著他長長的睫毛落下疏疏陰影,一道一道,沉入眼底,襯得那目色裡那陡然現出的幽暗更加模糊不清,「我不過給姑姑提供了一些可用可信的名冊而已。」

  「你是說潛在晉國朝廷的密探?」

  無顏笑而不語。

  他雖不說我卻也了然,如此之舉不過是為了利用姑姑之手來架空晉穆在晉國的權力和地位。只不過言及晉穆和姑姑,似乎還有人總在被遺忘的角落未曾提及——

  我歎息一聲,放不下心,問他:「你不是說襄公心機極深?他能放任姑姑亂朝,能任自己的兒子被制肘奪權?到時會不會連累那些密探,白白損兵賠將?」

  無顏勾眸,風流倜儻笑顏刹那妖惑媚人:「本公子豈會做那等蠢事?放心,我給姑姑的,不過是些小卒,真正的禍害豈能這麼早就浮出水面給襄公和晉穆抓個正著,總要慢慢地鬥,才有意思。」

  「那晉穆這次離去是——」

  「做戲麽,自然全套才精彩。你單單一人的戲怎能有趣,總要他也來陪陪你,那才好玩。」言罷,他想想,鳳眸輕睨,又笑道:「再說這次的戲是夏謀為主,他想挑戰強晉,我不過隨手推了一把而已。晉朝深不可測,夏國智囊甚多,所以這次兩虎相鬥,是福是禍,賠損大了的,總不會是我。」

  我低下頭,伏在他胸前,沉吟不語。

  他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默了一會,忽道:「不許你去想他。」

  「沒想。」敷衍。

  「當真?」他抬手輕輕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盯著我的眼睛,看清了之後方笑,命令道,「以後也不許想。」

  這麼霸道!

  我蹙眉,也不知他在忌諱什麼,於是懶得理他。正要翻身睡下時,窗扇陡然咯吱作響,江上大風起,繡緯飄開,勁風急卷帷紗,船倏然搖晃起來,燭臺將傾,光影飛亂,潮浪拍打船壁,水花聲簌簌不絕。

  我愣了一下,隨後伸了胳膊緊緊抱住身旁的人,擔憂:「這船,不會就這麼翻了吧?」

  無顏失笑,見我不滿抬頭後,他抿抿唇,神色認真,口吻卻還是漫不經心:「翻了便翻了吧,有我陪你,怕甚麼?」

  我想想也對,心一松,便自轉身去一旁安穩睡覺,任自己身在的船在江浪中飄搖起伏、危危搖晃。

  燭光忽暗,身旁那人也躺了下來,拉了拉蓋在身上的錦被,勾手將我摟入懷中。

  一睡沉沉。

  睡夢中恍惚聽到遠方傳來了刀劍相鬥時器具鏗然作響的聲音,只是一會,空中又聞得幾下短促明亮的短笛鳴嘯,不消片刻那搏鬥聲音止歇下去,而後萬物俱寂,潮浪聲也停了下來,耳邊一陣靜籟。

  迷朦中,我似乎聽到無顏低聲一笑,輕輕道了句:「果然。西戎……英蒙子……」

  ***

  翌日卯時,侍衛行舟至武陵。

  我早早醒來,梳洗過後恰聽得樊天重重的咳嗽聲在艙外響起,於是轉眸看了看艙裡錯金銀麒麟紋的銅漏壺,眼見無顏昨日吩咐時辰已到,便伸手去將他搖醒。

  彼時天幕仍暗,正是破曉前夜色濃到極致的時候,星輝散去,江邊霧氣彌漫,高高低低的蘆葦湮沒在迷蒙的水氣下,燈火一照,森森陰陰的密影間直透著股迫人的寒氣。幾隻歇在荊棘水草下的白鷺聞水槳聲響撲哧驚飛,啾啾鳴叫瞬時劃破晨間清靜。

  無顏換過衣袍,坐在書案旁批著昨夜看好的幾個奏摺時,我攏指幫他束起高髻,戴上華貴溢彩的金色發冠。

  「你來武陵是找英蒙子的,不是來看日出的,對嗎?」我輕聲問。

  他似奇了一下,手下筆跡略一停留又揮灑繼續,口中笑道:「丫頭怎麼知道的?」

  我不答,轉身倒了兩杯茶,看著他,又道:「昨夜拜訪鳳君山莊的是西戎族人吧,曾聞英蒙子娶了他們一族老族長的女兒,不知是也不是?」

  無顏放下筆,看著我笑:「丫頭昨夜沒睡著,聽到那邊的動靜了?」

  我點點頭,抿了一口茶,道:「也聽到你說的話了。伯繚招惹西戎的人也是要引英蒙子出山對不對?只是你作甚麼要找英蒙子?」

  無顏卷起批好的奏摺,揉揉眉毛,神色微顯疲憊:「無翌該有個老師來教。英蒙子賢達在外,博識在內,更兼多智多謀以為天下之聖。只有這般人來教無翌,才擔得起一國君王之遠途。」

  「據聞英蒙子桀驁疏狂,不屑名利,不喜權貴,你能請得動他?」

  無顏微微勾唇,一笑,眸色清朗如秋瀾:「我請不動,自有人請得動。」

  我好奇,忙問:「是誰?」

  無顏略抬顎,看向守在窗外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淡淡一笑,道:「白朗。說起來他祖父白乾真是奇人,不僅與息朝伯繚等故交,還對英蒙子有相救和成人之美的恩遇。若白氏後人開口,自然能勸服英蒙子出山。」

  我皺皺眉,還是擔心:「英蒙子本事是高,但好像從不收徒。」

  「誰說的?」無顏打斷我,瞥眸,目間光華淺淺流動,「單我所知,英蒙子就已有兩個徒弟。」

  我看著他,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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