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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暮色遲遲褪下,謐藍而又深沉的天幕籠罩下來,夜的感覺在緩緩降臨。禦道上宮燈盞盞,暖暖的橘黃光芒映著西邊之極的最後一道流連不去的灼灼煙霞,眼前視線依然開闊清晰。

  圓月一輪,獨照青天。

  行過太掖池,瞥眼望去水色浮光,微風拂拂,銀色碎碎漾漾地鋪滿湖面,落入眼底時,只覺這景致帶著一股說不出有多熟悉的旖旎。我抿唇,放緩了腳步,一步回眸,再步停留。

  本欲去清歌坊尋豪姬,但轉念想想自己抱著白玉壁走來走去總是不妥,思量一下,決定還是先回疏月殿安置好再說。

  幾月前金城大亂,宮中侍奴大都遣散,疏月殿因我不在之故,所有的宮女和內侍都被換下。我冒充無顏的日子裡曾回疏月殿瞧過,諾大的殿堂一個人影也不見,雖擺設依舊,也有人常去打掃收拾,但相比以前爰姑和我都在時的熱鬧喧嘩,彼時的疏月殿顯得好不冷清蕭索。

  如今我回來了,也不能總住在無顏的長慶殿,還是一人偷偷在自己的宮殿呆著的好。

  站在太掖池邊出神地望了會月下水色,我輕輕一笑,踟躇一下,雖不舍,還是轉身朝疏月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前梧桐葉綠,幾株櫻花在夜色中悄悄綻放,嬌嫩的花瓣浸著月光,往日雪色的純淨中暗暗夾入了一抹粉紅,仿佛是摻入了在這塊土地上因殺戮而流淌的血流,如今花雖嬌嫵,卻怯怯輕搖不禁風吹,好似帶著絲絲的不能離存的傷。

  我看著櫻花發愣時,頭頂有人在笑:「夷光,癡為何?」

  這笑聲縱肆而又大膽,我聞聲忍不住彎了唇,抬頭看著說話人,問道:「豪姬,你怎麼來了疏月殿?」

  蒼天之下,高簷之上,有女子坐姿狂放,單腿屈膝,左手執酒壺,右手支琉璃瓦,銀髮垂似白練,笑聲爽朗,酡顏帶醉。

  她低眸瞅了我一會,忽地甩甩頭,喊:「上來!」

  這麼高!我猶豫一下,想起無顏囑咐的不能隨意讓別人知道我會武功……我轉轉眼珠,靜靜地抱著白玉壁,站在簷下不動。

  她垂手,有金色錦綢自她袖中直直卷下,纏住我的腰。我抬眸看她,她大笑,手臂輕輕揚起。瞬間的功夫,我便雙腳離地,身子輕飄飄地,落至簷瓦,坐在她身旁。

  ***

  「豪姬好武功!」我看著她收回錦綢,讚歎,「爰姑對敵也是用綢。她的武功可也是豪姬你教的?」

  豪姬笑而不答,只顧勾手倒酒壺,長飲。

  我望了她一會,笑道:「夷光也想認豪姬做師父,好不好?」

  豪姬搖搖頭,輕笑時,有醺醺酒氣向我撲來:「不成,輩分不對。」

  我怔了怔。

  「我是東方莫的姨母,是無爰的師父,怎能收你為徒?」她緩緩笑了,言道,「你若要學,我自會傾心教你。你要學什麼?」

  我點頭,高興:「爰姑是你徒弟,卻已有齊國第一舞姿。夷光想跟豪姬學舞。」

  豪姬仰頭,睨眼打量我:「骨骼不錯,資質清奇,可學。好!我教你!」

  我聞言湊過去,小聲地:「你知道梁國的牡丹舞麽?你會麽?」

  豪姬長笑:「自然會。你要學?」

  「不,」我搖頭,想起楚丘時無顏對明姬舞姿的誇獎,突然有點羞赧,「我想學比那更好的舞。」

  豪姬放下酒壺,不吭聲,只看著我許久,眸光閃動不知在想什麼。半天沉默,她終於欠身坐直,摟過我,柔聲問:「丫頭可是想跳舞給喜歡的人看?」

  她這聲丫頭叫得親切自然,我也聽得順耳,理所當然地,像是和一個極親厚的長輩說話,於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聲埋怨: 「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國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歡。」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貴雍容,舞姿嫵媚,舞步繁錯,舞衣華麗,若能把握好,的確可跳得讓世人驚歎以為絕無。」

  我揚眸看她,堅持不懈:「世間當真沒有舞可勝它?」

  豪姬不答,只垂眸瞅了瞅我,而後目光移開,仰望著夜空。銀髮垂落,掃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霧氣蘊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顏,在一瞬間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紅唇緊抿,素日如男子般堅毅豪爽的神態此刻柔宛仿佛簷下櫻花,帶著一股莫名的悲傷和孤獨。我看著,心突地發疼。

  垂下眼簾時,正望見她握住酒壺的手指微微顫動著,我心中一動,伸出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不說話。

  ***

  「丫頭可聽說過你祖父的妃子,獨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話,問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著開口:「聽宮人提過。相傳三十年前獨孤妃舞姿傾天下,齊國正是因為有她,宮廷舞才顯著五國。」

  豪姬笑了,眼睛望著疏月殿外的櫻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櫻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時種下的。」

  「豪姬認識她?」

  她不答,只沉吟一下,而後轉眸看我:「丫頭真要學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遲疑地點頭。

  「三十年前,獨孤妃有舞名幽曇,舞姿絕代傾城,當世無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麼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學這個。」

  她伸手撫摸我的發,眸光幽幽湛芒,癡然,而又憨然:「丫頭,那舞,獨孤妃一世也只跳過一次,知道為什麼嗎?」

  我看著她,搖搖頭。

  「幽曇幽曇,非心神全備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斷腸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曇花再美也是刹那光華。一舞之後,芳華盡逝。」

  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靜靜聆聽著,緘默。

  她笑了,笑容一瞬美得似櫻花綻放的純美無邪,一瞬又似曇花衰敗後的幽然淒涼:「所以,丫頭,那舞我一生只跳了一次。那時候,他要娶白家的姐姐做王后啊,他大婚,我跳最美的舞……」豪姬輕聲喃喃,一時仿佛真的癡了,美眸有淚水瑩然,似狂,似怨,又似恨。

  我抿唇,手指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輕聲喚她:「祖妃,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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