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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晉軍左右兩翼的軍隊疾馳奔襲楚軍出峽谷後的平原,晉穆帶的五千中軍輕騎卻是要繞去楚軍之後,擋去他們南下的路,三面合圍,唯留北方缺口。那個縱使凡羽能逃也不敢逃的北方缺口。

  過荒野,穿山澗,夜色緩緩濃重,風引路,雲沉沉。

  行至一半路程時,便聞遠方器具博殺聲轟然勃動,鼓聲鳴作,號角聲快。抬眼望去,但見聲音傳來的地方有烽火耀天,煙雲隆起,張牙舞爪的赤紅顏色浸染夜幕,天色愈低,氣流愈緊,那是一瞬即可點燃的燥動。

  我瞥眸看了一眼,隨即蹬了馬鐙,狠狠甩下一鞭。

  晉穆轉眸看我,突地笑起來,道:「怕了?」

  「胡說!」

  「那為什麼臉色蒼白發青?」

  我翻翻眼,不耐煩:「我討厭戰爭。」

  他歎氣,道:「那你還要跟來?」

  我揮了一鞭卷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傷。」

  「廢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條繞在他臂上的長鞭,雙腿夾了夾馬肚子,越過我馳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橫溢,那人的背影,如同來時山頂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祗的光圈,讓人只可仰望,不可凝視。

  ***

  廝殺聲漸近,刹那至耳邊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里有冷光飛揚,銀劍的厲色,暗箭的墨黑,長刀的鋒刃,槊戈的犀口,處處戳血,處處滴血,處處噬血。血灑之後,是欲斷不斷的哀嚎慘叫。

  一處緩坡,坡下陳兵數萬,藍色盔甲件件湛芒,鋒芒銳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後。騎兵勒著馬韁頓守兩旁,蓄勢而待發。

  晉軍左右兩翼的兵力不過六萬,楚有騎兵十五萬,此時戰場上廝殺的是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卻是還未投入戰鬥的楚軍,他們專注於緊張酣鬥的正面戰場時,卻不知晉穆帶領的這支騎兵已從旁道繞來他們身後,勢如雷霆迅猛,待楚軍鳴響後方號角時,五千玄甲將士已如五千利劍席捲而上,楚軍欲反身對抗,但為時總晚了一步。

  楚軍步兵在後,晉軍鐵騎上去,怒馬踢人,劍鋒橫掃。步兵能退不能敵,弓弩手想要上前,卻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的後仰。兩側騎兵聞風支援,鐵蹄踏屍,此刻他們也再顧不上馬蹄下踩著的哪國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濺血,飛馳迎上。

  馬近身千步,晉軍有千人同挽弓;馬近身八百步,弓弦滿起;馬近身五百步,長箭離弦。

  馬倒下,人難起。

  一屍隔立,絆倒數活人。

  晉軍呐喊著揮起了彎刀,拍馬殺上前,短兵交戈。

  血氣撲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戰場上那麼多人,這戰也不是我指揮的,我只知跟在晉穆身後,望著他的一舉一動,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戰場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時候的模樣,淩厲,兇狠,決絕,果斷,霸道壓人的氣焰讓人仿佛一靠近就會被灼傷。

  這樣的他讓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戰場上與楚軍為敵的無顏。

  我的心思飄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視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聲囑咐:「你就在停在這,不要離開。」

  「你……」

  我還未問出口,他已縱馬離開,一抹金色似閃電劃過,落入那翻湧不斷似怒滔咆哮的千軍萬馬中。

  我駭了一跳,忙抽出腰間軟劍,夾了一下馬身,跟在他身後殺上前。

  利劍蕩開如網織,密密麻麻,奪魂追命。金衣夾在一群徹藍的盔甲中很容易讓人分辯出來,他一路疾馳,但憑一隻手也能斬殺無數敵軍,飛灑的血液沾了他一身。浴血殺敵的他,金袍金面,眼神堅毅陰鷙,面色剛強冰涼,不似那個站在飄飄雲端上風儀美曼、瀟灑萬端著俯視天下的神,而似來自地獄的嗜血修羅,能在血流浮櫓間睥睨生死,從容,而又狠絕。

  我倒吸幾口氣,說不清是膽怯這樣的他,還是難對付眼前這層層壓上的楚軍。

  而他一言既出,飛馬離去,再未回頭。

  ***

  殺得天昏地暗。

  楚軍倒下一撥又一撥,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動,交纏著草根泥土,交纏著雙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場是非多錯的戰爭,就這麼,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滲透至骨骸,而我聞著,心卻僵硬著似早已麻木的無動於衷。隱隱的,唯有一聲碎裂的歎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刹那,憐憫悲哀中,卻仍是毫不猶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淩厲劍光。

  因為敵人的長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頸。

  戰爭的殘忍,就在於藐視別人生命的同時,卻又偏偏要萬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壓,漸漸沉澱,於是心冷不知何謂仁慈。

  又一劍,揮下。

  待眼前局勢稍稍緩解時,有將軍馳馬靠近晉穆,低聲稟奏了幾句話。

  晉穆眸色一變,冷眸環繞四周戰場後,出聲命令:「即刻點兩千兵馬隨我追去。」

  將軍驚聲:「侯爺,那邊可是三萬的兵力,跟在凡羽身邊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將!」

  晉穆冷然,定聲重複:「我說點兩千兵馬。」

  將軍遲疑一下,正待開口再說時,抬眸望見晉穆深暗隱怒的眸色後複又低了頭,無奈道:「末將領命。」

  晉穆返回我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唇角微微上揚,似在笑,又似沒笑。

  「他很有本事。」許久,他冒出這麼一句話。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麼?」

  「你是個好將軍。」他不多說,只細細打量著我,然後撥轉籠轡,籲馬離開,扔下這麼一句話。

  我咬了唇,拿著劍的手在不留痕跡地微微顫動。

  一道鮮豔的猩紅,正自手腕緩緩流下。

  他沒發現。

  我也不覺得疼。

  隨手撕下一片衣袂,粗粗包紮好,我朝他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

  一戰不覺,子時已過。是夜不見星月,濃雲密佈天際,遠山孤峰沉在烽煙罩起的層層迷霧中,無邪的墨青黛色漸漸迷離,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靄下僅為依稀可見。往日安靜無人煙的草原今夜沸嘯如汪汪深洋,絕刃兵戈、駿馬橫馳、殺戮鮮血溢漫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過,一潮又來。

  晉穆要的兩千兵馬很快結集聚攏。將軍揮了令旗,刹那間,鐵騎滾滾踏翻黃土,北風蕭蕭鳴徹天地。

  淌過一處山溪。

  溪水暗澤,清透的顏色凝結殷紅,拽拽流逝,那一抹絲滑柔軟,宛如在大地上鋪過一道猩豔張揚的絕色綢綾。

  馬蹄踐踏,水花霰漫,綾綢刹那破碎成千萬面被割裂的血鏡。這鏡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萬遊魂飛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遙,直達碧霄黃泉。

  蒼穹亦有哀,是也無奈,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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