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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楚丘夜戰

  時已戌時。

  烏色的天際愈壓愈低,濃雲密佈,北風似在刹那停滯,又似在刹那瘋狂,呼嘯的聲音掠過平原,一望枯草危危垂地,大樹顫微,七零八散的枝幹地在這響亮的銳利聲中被齊齊折斷。夕陽徹底落下,一抹極致嫣然的彤色流彩凝結在西方之極,金燦似火的光澤,燃著一座高山的絕頂,留下黑夜降臨前最後一道欲墜不墜的煌煌明亮。

  當我換上樊陽給我找來的盔甲騎馬馳至山下時,晉軍誓師已罷,將軍墨離和狐之忌分別帶了左右兩翼各三萬的兵力自不同的方向奔襲楚丘。兩側軍隊散去似潰堤而下的洪水,駿馬彎弓,戰車強弩,鎖甲鏗鏘巋然不絕,鐵盾槊刀殘光噬血。

  火把耀動,荒原滿紅光,風塵一路,鼓聲喧威震天,疑似雷動。旌旗扯風,風卷紋飛拽,金錦如波。

  如此滾滾滔逝的恢弘聲勢讓人一見心沉沉,仿佛在堅定不移地相信著這支軍隊有著無堅不克、無剛不催的勇猛和決絕的同時,眼前還能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即將漫揚整個天地、血腥飛揚的兇殘和狂烈。

  這便是晉穆的軍隊。

  我情不自禁一個寒噤,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方快馬加鞭,馳向晉穆的方向。

  五千中軍將士在北風中佇立如石壓,定定不動,氣勢森嚴。那人靜靜地頓馬軍隊前,一身金色盔甲,金面覆臉,山嶽頂天般的威嚴肅穆,往日微笑溫和的薄唇此刻緊緊抿著,優雅的下巴現出剛毅而又寡絕的味道,一雙眸子明似星點,望向我馳來的方向時,清冷深邃的眼底有一絲詫異在隱隱流動。

  「你來做甚麼?」待我籲馬他身旁時,他挑了眸子睨眼看著我,態度淡漠得讓人疏離而又心涼。

  我抿抿唇,轉眸看著前方:「我來與你同戰。」

  晉穆聞言冷笑,目光一寒,話語頓時嚴厲起來:「回去!我的軍隊從不用女人打戰。」

  我揚了眉笑:「可我比你的士兵更會打戰。」

  晉穆凝眸瞅著我,目色漸漸深重起來。他彎了彎唇角,不是微笑,而是陰沉的冷笑。我瞥了眸正要再說時,他卻伸臂擰了我的胳膊往後拖,言道:「給我好好待在營中!你去作戰?戰場兇險,到時我可沒心神去顧你!」語罷不待我說話,他便轉過頭對身後的將軍道:「把她給我送回山上去。」

  「喏。」

  將軍扭了馬脖子,橫眉盯著我。

  我急了,怒道:「晉穆!」

  他側眸瞧了瞧我,目光微微一變,正當素日那熟悉的溫暖和柔軟剛浮上一絲時,他又抿了抿唇,眸子複又暗沉冷寂。他緩緩搖頭,不再看我。

  我看著他,咬咬唇,垂手自馬身上取下彎弓,抽出箭羽,拉了弦,滿滿一貫,舉天而射。

  蒼天有鷹隼翱翔,大雕飛過。清銳的叫聲鳴徹蒼穹,謐色在頭頂暗自翻滾,細雲如絮,層層疊壓。箭鏃夾著風聲,沖上雲霄,帶抹一注鮮血肆飛,橫穿雕身鷹脖,轉而落地,一聲重重的悶響。

  我聽到身後數千將士的倒吸著冷氣的驚呼聲,也瞧見了晉穆低眸愣了片刻時眸間一逝而過的訝異和讚賞。

  我揮揮長弓,傲視著他,神采得意:「侯爺,我可以跟你去戰場了麽?」

  他沉吟半響,嘴角微微一抽,回過頭,不看我,卻看那將軍:「去把那鷹腳上的信帛拿來。」

  將軍低頭,揖手,迅速翻身下馬,跑去已死的飛鷹屍首旁拿下了那卷白色帛書。

  我看著臉色一紅,适才的傲氣即刻消餒,滿腦子唯餘懊惱和自責。一時逞能,居然就沒看出來那鷹腳上系著的錦帛。

  他看完帛書,聲色不動,信手將其揉成一團塞入懷裡。即而他轉眸瞧著我,這時他倒開始笑得歡,眸子凝了凝,裡面有光彩盎然。「怎麼不說話了?」

  我垂首不答。

  「走吧。」他出聲,揮下馬鞭。

  身後五千將士隨著他這一聲而齊齊策動坐騎,鐵蹄踏翻草地,濺起了塵土澀澀清新的味道。那個本被他命令著送我回去的將軍也隨著他策馬離開,我恍了一下神,怔在原地。

  他回頭瞪著我,灼燒的眼神,兇狠的口吻:「還不跟來?在戰場發呆,等著找死?」

  我蹙了一下眉,心中晃過一絲委屈。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吼過。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情緒抵觸,冷眸看著自我身邊不絕馳過的騎兵,我重重咬了一下唇,抽下馬鞭,朝他奔去。

  到了他身邊,與他並馳時,我寒下了臉,咬牙切齒:「侯爺在戰場上可真威風啊!」

  他淡淡瞥我一眼,不以為意的語氣:「不適應的話,立刻回去。」

  偏不!我低眸橫了眼他那只動作依然不靈活的左臂,眨眨眼睛,倔強地扭過了頭。

  「剛剛那信上說什麼?」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和他搭訕。

  他眸色一動,默了一會,方道:「有人在我後方放火。」

  「誰?」

  他勾了唇角,看著我,笑得古怪。

  我惘然,而後腦中卻有念光忽地一閃,唇邊顫了顫,我禁不住臉色發白,心中頃刻間明白過來。

  我轉眸盯著他,緊張:「與此戰可有關?」

  晉穆直了眸子看前方,冷淡:「與此戰無關。」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氣。

  他沒騙我。

  只要他不騙我,就好。

  晉穆斜眸冷冷地瞧著我的舉動,薄唇抿得緊緊,不做聲。

  ***

  無顏猜得沒錯,凡羽的鐵騎並未自南方取道直奔邯鄲。晉穆麾下提前繞去楚丘之後的四萬兵馬對敵的數量雖寡,但占盡了把守關卡的地勢之宜,以四萬之勢擺十萬淄兵之重的壁壘,牽制楚軍後方兵力,迫凡羽的鐵騎繞道楚丘西南的峽谷,穿越而出,自平原絕馳往邯鄲。

  若說無顏有意透漏南宮和聶荊的婚事是引誘凡羽出楚丘的導火之端,那麼凡羽長久領兵在外的不安和國有二君而他父王位不在正的忐忑與猜忌才是這次他冒險要回邯鄲的主要原因。

  說是一怒衝冠為紅顏,殊不知紅顏枯骨的背後,有耀眼奪目的龍攆散盡著蠱惑人生人死、追逐不休的力量。

  楚國這一隱埋了幾十年的暗流一旦被激發,勢如滔天水火,難以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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