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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身子隨著那雙抱著自己的胳膊一齊墜下,我睜眼,轉眸去看,卻見無顏抱著我停在了閣樓外的假山旁。樊天提著燈籠跟在一側,古銅色的面龐緊繃嚴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依在無顏懷裡的我。

  雖底氣不足,我還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訕訕,目光一閃,撇過腦袋。

  「公主醒了。」

  無顏低眸看我,揚眉輕笑,滿臉的無奈。

  我看著他,眨眨眼,而後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放我下來吧。」

  他搖頭,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頭繼續睡。」

  被人抱著總比自己走路的好,何況抱我的人是無顏。我思量一下,轉轉眼珠,點頭,將手自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過頭來飛快地瞥了一眼,而後扯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見我橫眸看他,他馬上掉頭,轉過身去推開了假山壁後的石牆。

  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讓人難捉摸得多。而且他既能和無顏來楚,必定是無顏的親信隨從,為何我卻好似不常見他?總覺陌生,卻又感覺似曾相識。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計較嘀咕。

  ***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鄲城外。雨雖停,空氣中濕氣卻凝滯不消,冰涼清爽的感覺絲絲撲面,激得我睡意全無。眸眼本惺忪朦朧,如今腦子清醒過來,雖夜色透黑,但眼前視線卻陡然清晰了幾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著燈籠大步向前走著,燈火雖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卻顯得尤為醒目。橘黃光淺,映照一路沾著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轉瞬而過的清光在衣袂下瑩閃不斷。

  高聳威嚴的城牆佇在遠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樓上來回巡邏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寶閣至離城牆如此之遙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緊,我伸手摸無顏的臉,問他:「這麼長的路,你累不累?我下來自己走,可好?」

  無顏微笑,垂眸時鳳眸裡光澤搖動:「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趕來本就辛苦,如今還要連夜出發,可受得住勞頓?」

  我抿唇,心中暖意漸起:「我又不是什麼驕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戰場你可沒這麼照顧過我。」

  「如今不同。」

  「怎麼?」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動,看著我:「東方莫說拿了藥給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該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沒?」

  我腦中嗡嗡,這才記起一連幾日只顧著趕路來邯鄲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藥,難怪今日會如此貪睡。

  「還沒。」

  他歎氣,囑咐:「以後要記住了。」

  手指自他臉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聲道:「師父說我中了毒,我卻不知是什麼毒。而且……這藥只能維持一年。」

  他低頭吻我的發:「放心,我有辦法。等解決了湑君的軍隊後,我會幫你取回解藥。」

  我心念一閃,抬頭望著他:「你知道誰有解藥?」

  無顏揚了臉,目光看著前方時,眸色陰沉晦暗,神情卻堅定萬分。

  「丫頭,你不會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後仿若無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這世間我若不信你,還能信誰?

  腦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麼辦?還是想睡,卻不想吃藥。

  我不想做個靠著藥石活下去的廢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為已死過一次,知道那個殘酷得沒有一絲生氣的字眼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諾的三分之一;更何況……我若不陪在你身邊,你會孤獨,而我會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縱使天下傾歌,也不能換得你的留戀,對不對?

  我咬唇,伸手自懷裡掏出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蓮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涼,清冷的感覺流轉胸中,凍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風吹,就會碎。

  ***

  洛水漾漾,滿目空蒙。

  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岸邊,駿馬駕二,左右騑。這是普通的青蓋皂輪車,不再是無顏之前那般愛招搖、總以寶頂華蓋的出行車駕。青淄頂上四角懸掛著光華流溢的橙色琉璃風燈,夜風微拂,燭火微拂。車架上有青衣小廝倚著朱軾打瞌睡,估計是聽到腳步聲靠近,這才驟然驚醒,扭過頭來,看了一眼來人後忙跳下馬車迎了過來。

  「豫侯。」行過禮後,他低頭遞上馬韁給樊天。

  樊天收起韁繩,揮手打發他:「回去吧。給你家公子子蘭報個信。」

  「喏。」

  青衣小廝躬了躬腰,身形一閃,如魅飄去。

  世間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見怪不怪。

  無顏抱著我走入車廂,拉下錦簾,將我放在暖和輕軟的氈絨上。

  「侯爺?」樊天探詢的聲音在車廂外傳來。

  無顏拉住我的手,淡聲:「走吧。」

  一聲響亮的鞭策聲陡然驚開沉寂的黑夜,有馬嘶鳴,踢踏聲縱,車廂開始搖晃,窗紗倏然飄起,驚一路風霜,不覺天寒。

  ***

  前線戰事吃緊,天下五國混戰,三國起烽煙。雖中原地帶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鄲向北一路的關卡還是多不勝數。又,兼因無顏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馬驅向西北,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雖延誤了些許時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趕到了楚丘之側。

  昨夜夜雨披澤極廣,沿途馬蹄肆踏,濺水污泥,卻不見塵土飛揚一絲一毫。

  楚丘境內有高山不絕,溪澗水流洶湧急湍,因此處是楚國北方扼關守壤的重要壁壘,形勢險而堅,端的是易守難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議曾來楚丘,那時遍地梅花開,暈紅花瓣淡黃蕊,芬香撲鼻。如今經過卻是剛經過一場惡戰之後,幹褐的梅樹在風中蕭瑟搖擺,弱弱不禁風,落紅凋謝,映著滿地融有絲絲殷紅之色的雨水,看得讓人怵目心寒。

  一夜細雨。

  一日媚陽。

  黃昏時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雲蓋天,空氣中依然彌漫著縷縷揮發不散的血腥之氣。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陽曬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難忘的悲憫和傷痛。

  不管你是敵,還是友,此刻記得的唯有一戰之後遁逝在這塊土地上的無數英魂。

  這個亂世……殘忍得讓馬革裹屍變成了勇士們再也逃不脫的最終歸宿。

  ***

  我蹙眉,擱下了手中掀起的帳簾,挪挪身子,坐到了車廂最裡側。

  帳簾垂落的刹那,穩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動的無顏卻突然皺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開帳簾。

  此時馬車行在一處高坡上,俯視正可見駐紮在高山腳下諾大平原上的楚軍軍營。

  無顏望了一會,目光一閃,忽地喚我:「夷光,過來。」

  「怎麼?」我湊過去。

  無顏不言,凝眸望著山下。

  我順著他看向的方向瞅過去,只見前方兩座並佇狹窄的山丘間有一支運著糧草的軍隊急急奔馳。若非見有人自那裡走出,憑著肉眼之障,絕不會有人發現那條隱在密處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鄲離楚丘不遠,五國為戰事儲備的糧草兵餉皆會囤積在離都城不遠的國倉。可是我們沿途走來並沒有發現這支運輸糧草的軍隊。是我們繞路錯過了,還是……」

  無顏抿唇,看著不遠處的楚丘行宮:「這糧草不是來自邯鄲,是來自那座行宮。此山道可由行宮直通楚軍軍營。」

  「那行宮是楚軍囤積糧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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