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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歇了半日,耳畔依舊清靜,根本不見夜覽人影。

  我歎口氣,正起身欲要離開時,視線卻陡然一花,面前覆上了那突如其來放大了的鬼面面具,陰森而又淩厲的黝黑顏色,看得我不禁一個激靈。

  那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眨了眨,看向我時,清澈的眸內笑意沉沉。

  「怎麼了?嚇著了?」他放柔了聲音,不僅臉醜得嚇死人不算,他居然還伸出手想要摸上我的臉。

  我終於被他柔和得讓人不寒而慄的聲音給驚醒過來,抬了胳膊一把推開他,張了張口要罵他,卻因為心中氣急而喉間一噎,突然間竟不知道該罵什麼,只惱得滿臉通紅。

  他使勁揉了揉被我重力推過的胸口,橫眸瞥了瞥我,聲音悶悶:「怎麼還是這麼野蠻?見人就打,好不霸道?」

  我瞪了瞪眼,雖奇怪他怎麼今日也在晉廷,但這人之賴之胡攪蠻橫已讓我心存忌憚,於是懶得和他多說,我轉身便走。

  ***

  這一次他倒沒攔我,只是踱了步子跟在了我的身後,一聲也不吭,安靜得讓人心生錯覺。

  我並沒有往回走,而是踏上了前往安仁殿的玉階。

  因為我心念忽地一動,只覺得那侍衛既然指引了我到這安仁殿來,那定是有什麼用意,該不可會僅僅就是如此這番白白地害我跑一圈。

  安仁殿殿門半掩,我側耳聽了半響後,確定殿內沒人才伸指緩緩推開了門。

  殿內空蕩,唯有一副巨大的地圖卷帛。

  卷帛上五國地理山川標識顯明,天下形勢在此可一覽無餘。

  我挑了眼眸粗粗瞥了瞥,視線剛要從卷帛上一掠而過時,目光卻盯在了畫中一處地方移開不得,心中也開始暗暗驚訝。

  這副地圖原本沒有什麼奇怪的,與之同樣的畫卷我在軍中已見過無數次。只是在這副地圖上,于齊、晉、楚三國交界的地方被一個紅色的圓圈勾了出來。我湊近看了看,才發現那處地域被畫得尤其仔細,微小處直到山溝小道,村莊鄉野。

  我正對著地圖納悶時,身後的鬼面人忽然上前一步,看似漫不經心開了口:「聽說幾日前楚王領了兵到了楚晉邊境的楚丘,看來又得有戰事了。」

  我回眸瞧了瞧他,奇怪:「怎麼連你也知道這件事?」

  明朗的眸子裡笑意隱隱,他難得地沒有和我頂撞,而是依然左顧言它:「不知這楚王謀算如何,晉國如今兵強馬壯,士氣如弘,他居然敢觸上晉國的虎須?」

  我聞言一笑,道:「是,我也奇怪這。楚王必不是糊塗了,剛和齊國打完仗,如今又來惹晉國……」話說到一半,我猛地住了口,轉眸看向那幅巨大的地圖,心中一震。

  楚丘?

  鬼面人剛剛口中說的地方是楚丘。

  我認真瞧了地圖良久,心思轉動時,忍不住一邊手指按在圖上比劃,一邊口中喃喃自言:「楚丘……齊,晉……不對,他的目標……不是晉國,而是齊國!若過了楚丘,繞開帝丘,他可命騎兵直襲齊國重鎮曲阜!」

  想到這裡,我禁不住嚇得一身冷汗。

  如今天下人的關注皆集中在了晉國妍女的大婚上,竟人人自動把楚王集兵于楚國邊境的動機看作了是向晉國的挑釁,而完全忽略了與他二國在楚丘相鄰極近的齊國……

  無顏不在齊國,兵馬無人掌控。如果楚王攻齊,那豈不會兵不血刃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拿下曲阜?

  明白利害後,我趕緊轉了身想要出殿去尋無顏。

  回頭的刹那,我驀然發現身後已不見鬼面人的身影,抿唇思索了會,竟想不起他是何時離去的。我搖了搖頭,心道此刻我也沒心思再管他的行蹤,還是先找到無顏要緊。

  腳步剛抬時,耳邊傳來一聲砰然巨響,我抬頭一看,卻發現安仁殿的門居然被人在外面緊緊關閉。

  我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快步跑去重重地敲打著楠木所制的門扇,急得高聲大喊:「鬼面人,你不要再開玩笑了!」

  是他關的門。這是我腦中第一反應,也是唯一的反應。因為安仁殿旁,唯有我和他,並沒見過第三人的身影。

  門外悄無聲息,半天不見動靜。

  我蹙了眉,心中雖又氣又怒,但關門的人既有心不開門,我喊破嗓子那也是於事無補。我抿了唇安靜下來,勉強讓自己穩住了心神,後退幾步走到殿中央,正要抬眸打量著殿中的形勢、試圖尋找出除大門外的第二個出口時,殿門卻在這一刻又神奇般地緩緩吱呀打開,燦然的陽光透過不斷大開的門扇灑入殿中,照得墨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光輝耀眼。

  我呼出一口氣,沖出殿門後也不待看清楚便一把抓住那個開門的人,惱道:「你究竟搞什麼鬼……」

  話音未落,便覺身子猛地一輕,那人竟攬住了我的腰淩空而起,我側眸瞪著他正要掙扎時,入眼的黑色綾紗卻瞧得讓我不得不呆住。

  深藍色的衫,破舊的刀,有力的臂膀,感覺有些熟悉的懷抱……

  「你……」我喃喃開了口,明知眼前人是誰,但還是反應不過來,只說出一個字,餘下的話卻憋在心中吐不出來。

  他也不做聲,柔軟的綾紗隨風撫上我的臉頰,帶來了依稀的木蘭花香。

  「放我下去。」我低喝一聲。

  他輕聲歎了口氣,話語淡淡:「你回頭看看下面。」

  「怎麼?」我皺眉,順著他的話無意識地回眸。

  一瞬,驚住。

  ***

  只見那本不見人影的安仁殿居然在瞬間圍攏了上千緇衣侍衛,數百弓箭手已執弓拉弦將暗黑的箭簇對準了我和聶荊。弓拉得很滿,箭卻遲遲沒有射出。

  人雖眾,但那個站在緇衣侍衛中間、黑衣鬼面的身影卻顯得猶為醒目。

  我皺了眉,思緒轉動時,些許明白了今日下午出現的那一連串莫名而又詭異的事。

  鬼面人不是無緣無故地出現在宮中,看現在的架勢,他該是晉宮廷的人,那白馬也根本不是他剛買的馬,否則即便白馬再有靈性也不會神通得能識宮廷的路;而那個宮門前的侍衛,他是故意騙我來安仁殿見鬼面人的,目的是要誘我入殿,關門後好引出聶荊一舉擒獲……

  只是鬼面人怎會知道聶荊也來了宮中?他又怎麼有把握聶荊一定會找到我並救我?而那幅掛在安仁殿裡的地圖,又是為了說明什麼?楚王兵至楚丘的情報,他為什麼要告訴我?莫非他已知曉我是齊國公主的身份?他,究竟又是什麼人,心思如此縝密,雖詭計多端卻又能耍得別人對他毫無防備,這樣的手段和心機,實在是令人心寒心怖……

  我按了按額角,萬千困惑襲上腦中,一時費思非常。

  ***

  橫掠過太液池,找到一處無人的角落,聶荊終是慢慢落地將我放下。

  我掙脫開他的胳膊,匆匆道:「多謝相救,夷光還有要事,先行一步,你自己要小心。」

  才行了一步,便覺眼前藍衣長揚,他橫臂攔下我,擋住了前去的路。

  我停了腳步,睨眼看向他,目光微寒。

  他身子一怔,緩緩收回手臂站到我身前,斗笠漸漸垂下,似是他低頭看著我。

  「為什麼不告而別?」他輕聲開了口,淡漠的語氣中居然帶上了幾分沒來由的惱怒。

  他惱了,我卻聞言笑開,勾了眸子看著他,搖搖頭,歎道:「不過是個侍衛。難不成本公主的來去行蹤還得向你稟告不成?」

  他失了聲,淩厲的目光穿透黑色的綾紗落上我的面龐,肆意中,有著讓人不由自主低眸逃避的兇狠。

  「不許這麼看我。」我側過臉,冷冷道。

  「不過是個公主,我憑什麼要聽你的!」他重重一哼,口氣壞得堪稱惡劣。

  我咬唇一笑,點點頭,再歎:「自然。你是楚客荊俠,當然不必聽從齊國公主的命令。」

  「你!」他高了聲,似要怒,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移,黑色的綾紗罩上我的臉,周身散發著迫人的寒氣,那高出我甚多的身材在此刻更是露出了淩人囂張的氣勢,頓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抬眸看著他,心中不禁又惱又氣,冷道:「你還怒?不要忘記,你隱瞞自己的身份欺騙了無顏這麼多年。一個刺客,藏在東齊豫侯身旁這麼久,動機不得不讓人亂猜……」我抿抿唇,橫眸,「你還騙了我。不過本宮念你兩次救命之恩並不願與你計較過甚,今後你若不加害東齊王族,那我與你還可是朋友。」

  他沉默不語,綾紗下那目光漸漸軟了下去。「朋友?」他囁嚅。

  我垂眸笑了笑,解釋:「之前我偷看了綾紗下你的樣子,以為你是我二哥才對你……」我遲疑,餘音不語,只伸手推了推他,心中著急,「我當真有要事要找二哥,先……」

  話未說完,他卻悶哼了一聲,後退的步伐竟被我這一推而略微踉蹌。他伸手按上了胸口,重重咳嗽了幾聲,斗笠稍稍一抬對向了我,卻旋即又低了下去。

  我看著他,腦中這才想起他胸前的重傷,指尖不自覺地顫了顫,忙走去扶住他,愧疚:「抱歉,又觸痛你的傷口了。」

  離別不過半月的時間,他的傷當然不可能已經痊癒。

  他卻搖頭,道:「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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